作者王义桅系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重阳金融研究院高级研究员，本文转自2022年3月23日原子智库-腾讯新闻。

编者按：俄乌冲突持续已近一个月，冲突没有平息，谈判仍在继续。俄乌会在什么情况下形成共识，重新找回双方的秩序？显然，只有找到彼此可以接受的利益和安全平衡，和平才有希望。

欧盟“让·莫内”讲席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欧盟研究中心主任王义桅分析了乌克兰可能采取的中立模式， 再次梳理了俄乌、俄西之间的关系，他表示，欧洲是欧洲人的欧洲，应由包括俄罗斯在内的欧洲国家谈出未来的欧洲安全架构。欧盟应从俄乌冲突中反思未来世界秩序。

以下为正文。

俄乌冲突持续近一月了。在冲突暴发一周后就进行的谈判，至今已经数轮，其间还夹杂着西方对俄严厉的制裁。最近暴出乌军链接北约雷达的消息，证明北约除了反对在乌设禁飞区之外，以各种方式卷入进来，俄乌冲突呈现代理人战争的色彩。因此，俄乌谈判始终在两个维度进行：一是俄乌关系；二是俄西关系。

俄乌关系

俄罗斯新提了6点停战条件：第一，乌克兰放弃加入北约的要求，保持中立地位，俄罗斯将保证乌克兰的安全；第二，将俄语作为乌克兰的第二官方语言，取消所有对俄语的限制；第三，承认俄罗斯对克里米亚半岛的主权；第四，承认“顿涅茨克共和国”和“卢甘斯克共和国”独立；第五，乌克兰去纳粹化，禁止极端民族主义、纳粹和新纳粹政党，废除现行美化纳粹和新纳粹的法律；第六，乌克兰去军事化，乌克兰完全放弃进攻性武器，成为非军事化国家。

谈判迟迟没有达成协议，关键在乌克兰当局不能答应“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和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合法化，不敢冒叛国罪风险。这反过来提示，俄罗斯最终要扶持亲俄政府上台，方能达成协议；至于乌克兰未来的地位，不加入北约而实现中立化已经有了眉目，关键是采用芬兰模式、瑞典模式或奥地利模式？

欧盟27国中仅芬兰、瑞典、奥地利、爱尔兰、马耳他、塞浦路斯非北约，基本为中立国：

芬兰的中立地位建立在1948年与前苏联的双标条约基础上，两方都不允许加入针对对方的军事同盟，芬兰不可以让自己的领土被他国军队用来进攻苏联。

奥地利是自己的宪法和1955年奥地利国家条约规定的，是二战的战胜国尤其是前苏联要求它中立的，和奥地利建交的国家都签署了该条约。

瑞典是传统中立国，没有任何条约约束。它没有加入北约。1843年，由古斯塔夫三世正式宣布中立。

爱尔兰是二战时自己采取了中立立场。1949年，因为英国在北约，爱尔兰受邀时放弃加入北约。但事实上，爱尔兰在冷战期间一直在西方阵营。

马耳他也是自己的中立原则。

塞浦路斯曾是中立国，因土耳其反对（土占领北塞浦路斯），无法加入北约。

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表示不再寻加入北约，要乌克兰特色的中立模式。实际上芬兰模式可能性更大，即不加入北约，北约也不与其有军事协定或军事存在，瑞典并非真正中立——与北约有不少军事合作。

据《金融时报》报道，俄乌谈判桌上已有一份15点草稿。当中要求乌克兰宣布中立地位，不再寻求加入诸如北约等军事同盟，也不容许外国在乌驻军，并接受其军队规模上的限制。对此，乌国谈判代表波多利亚克称这只是俄方要求，指瑞典或奥地利模式与乌克兰现况不同，“乌克兰与俄罗斯联邦正处于战争状态”，因此“（中立模式）只能是适用于乌克兰的，而且必要包含法律上被确认的安全保证。”

至少从乌克兰的角度来看，其中立承诺就是要换来和平、安全和领土完整。1994年的《布达佩斯安全保证备忘录》，就是以乌克兰放弃其从前苏联继承过来的核武（当时它是第三大核武国），以换取俄罗斯、美国、英国保障其安全。但此等保障的实现只由“即时的联合国安理会行动”去确保。从2014年俄国收并克里米亚、顿巴斯地区长久的战事，到今天的俄国进军来看，乌克兰当然会觉得此等保证远远不够。

因此，乌克兰才会提出上文所述的第三方“主动参与”和“禁飞区”等安全保证，要求俄乌和约须有有力的第三方受法律约束，必要时必需以军事力量保证乌克兰的安全。这个第三方离不开欧洲和美国。这将使中立地位的安全保证变成某种程度的类似北约承诺，因此俄罗斯对此未必能够接受。

若退而求其次，欧盟本身也有共同防卫的条款，却没有共同的军事执行机制，乌克兰也许可以接受加入欧盟的保证作为其中立国地位的安全保障，如果再遇俄国进军，欧洲很可能会作出同今天一般，甚至更严厉的制裁。然而，此刻的欧盟，在法国总统马克龙的引领之下，正想走向军事化的路途，更重要的是，德国加速军事化，彻底走出战后角色。到底欧盟是否愿意放弃军事自主而容许乌克兰加入？到底俄罗斯会否愿意接受乌克兰加入一个未来在军事上愈来愈像北约的欧盟？这些都是难题所在。

俄西关系

俄罗斯与西方关系，又可细分为俄罗斯-欧盟、俄罗斯-北约、俄罗斯-美国关系，关键是俄美（北约）关系。北约首任秘书长伊斯梅爵士的三句话很好地概括了北约成立的宗旨：第一句是“摁住德国人”，即防止德国军国主义复活；第二句是“挡住俄国人”，即把当时的苏联挤出欧洲；第三句是“留住美国人”——这是实现前两个目标的关键。这三句话，到目前为止仍起作用，只不过苏联已经解体，但针对俄罗斯的意图依然如旧。变化了的情形是针对德国的。德国统一之后，并未复活北约成立时所担心的军国主义，反而通过引进欧元，成为“欧洲的德国”。欧洲一体化的核心问题是德国问题，北约的核心问题则是俄罗斯问题。

前苏联解体三十年，北约不仅没有因为对手华约的解体退出历史舞台，反而不断扩大，极限挤压俄罗斯安全空间。普京套用罗素评社会主义的话：“谁要是不为苏联解体而感到遗憾，他就是没有心肝；谁要是想恢复原来模样的苏联，他说是没头脑。”在西方看来，普京要告别苏联，回到俄罗斯帝国，他公开批评列宁的民族自治政策，将顿巴斯地区从俄罗斯转让给乌克兰，就是明证。故有人称，2014年克里米亚战争就预示了今天的局面。

然而，俄乌都不愿意陷入持久战的状态，所以双方也在积极谈判。除了欧盟由于收留乌克兰难民、饱受制裁反作用之苦外，美国并不急。在美国的战略设计下，西方认为俄罗斯经济撑不过一个月，所以还在耗俄罗斯元气；接下来的美西方-俄罗斯谈判仍然会异常艰难。冲突前几轮与美西方谈判，普京摸清拜登国内搞不定，心思在对付中国，并判断两年后特朗普再上台会对俄和解，故借助中俄联合声明客观“背书”，发动对乌特别军事行动。美西方在文化上认为俄罗斯没有经历启蒙而带野蛮性，不够文明化，因而俄罗斯积极融入欧洲文化乃至融入西方社会遭拒，又认为俄是冷战失败者，因而看不上俄，肆无忌惮打压俄、羞辱俄。但是俄罗斯自认是“第三罗马”，是二战最大牺牲者和胜利者。经历这场冲突，美西方只怕更不敢惹也不待见俄，恐怕还不只是削弱俄，甚至想搞垮普京，将普京及身边人列为国际战犯送上海牙国际法庭。所以谈判与冲突还会交织，可怜乌克兰难民流离失所，但定将誓死阻止普京继续复兴俄罗斯帝国、挽回前苏联解体脸面的“为俄罗斯荣誉而战”。

只是，美西方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同仇敌忾只是暂时现象，对俄制裁已经造成内部利益分野，国内民粹力量上升，反思声音抬头，加上美国中期选举和欧洲的东西南北矛盾，新-老欧洲矛盾，也希望达成妥协，只要达到削弱俄罗斯、分化中俄的目的就行。

不可分割的安全

俄乌冲突再次表明，“不可分割的安全”已成为全球性共识。“不可分割的安全”的概念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特定的地缘政治形势，并推动了由1975年《赫尔辛基最后文件》和欧安组织成立肇始的国际冲突管理的长期进程。它包含了“全面安全”和“合作安全”两个相关概念，前者强调安全的非军事方面的重要性，后者要求参与者不断采取联合行动和积极的保障措施。尽管是冷战的产物，但它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一直不断发展。重要的里程碑包括1990年欧安会特别首脑会议发表的《新欧洲巴黎宪章》、1999年的伊斯坦布尔宪章，以及2008年开始的所谓的科孚进程。但《赫尔辛基最后文件》文本所载的“不可分割的安全”基本原则没有改变：1.所有参与国的主权平等；2.不以武力相威胁；3.公认边界的不可侵犯性；4.国家领土的完整性；5.通过和平手段解决冲突。

俄乌冲突推动欧洲反思欧洲观和安全秩序，发出“欧洲的安全不应该针对莫斯科，也不应该绕开莫斯科”的理性声音。世界不可分割，安全不可分割。欧安组织最早确立的安全不可分割原则，在当前形势下具有特殊意义，不仅应该坚持，更要落到实处。按照“不可分割的安全”原则，寻求构建均衡、有效、可持续的欧洲安全机制，维护欧洲和世界和平。欧洲是欧洲人的欧洲，应由包括俄罗斯在内的欧洲国家谈出未来的欧洲安全架构。欧盟应从俄乌冲突反思未来世界秩序：回到帝国，民族国家秩序，或继续生活在美国的霸权秩序下，还是和中国一道推动建设真正的世界秩序？在联合国体系下，存在主权与能力的矛盾：主权平等，但维护主权的各国能力不平等。所以中国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倡导共同、综合、合作、可持续的安全观。

俄乌冲突凸显构建命运共同体的必要性与紧迫性。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包含三个层面的内容：

层面一，命运自主。各国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自立是立人的前提。然而，各国命运自主要建立在充分的发展基础之上。中国提出“以发展促安全，以安全得发展”的辩证思维，实现命运相通。中国积极倡导建立“同呼吸，共命运”的安全伙伴关系，超越“命”与“运”分离的美国双边、多边军事联盟体系。美国以盟国的安全为筹码，胁迫盟国的5G建设弃用华为设备，华为公司因此饱受美国长臂管辖之苦。所以，要改变在人家土地上种庄稼的尴尬，就要发展核心技术，建立开放包容的国际体系。推而广之，只有共同发展才能共同安全，只有充分发展才有共同命运。

层面二，有机团结（organic solidarity，区分“机械团结”），命运联通，才能改变弱国依附于强国、小国依附于大国的局面。共同发展只有建立在共同安全的基础上才可靠。各国自主选择社会制度和发展道路，尊重彼此推动经济社会发展、改善人民生活的实践，最终才能实现安全与经济协同发展。

层面三，和而不同。各国具有差异性，世界具有多样性，但共同的历史记忆、共同的处境、共同的追求，将各国紧密相连，形成共同的身份与认同，塑造共同未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们祈祷给和平一个机会，早日达成俄乌协议，欧洲安全协议，共享太平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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