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日，中国人民大学国家金融研究院院长、中国资本市场研究院院长、重阳金融研究院理事、国家一级教授吴晓求在中国人民大学“全球校友会财金学科发展论坛”上发表演讲指出，金融的灵魂，金融发展的基石，来自国家软实力。我们必须充分认识到金融的这些基本特征。只有把金融的作用真正看清楚、看长远，才会有推动改革的决心。现将演讲全文发布如下：（全文约3800字，预计阅读时间7分钟）

非常高兴见到各位，非常热情地欢迎财金的校友们回到人大。这些年，人大财金学院发生了很大变化，随着时代的进步也进行了一些重要的改革。人民大学财政金融学院肩负着校友们的一种期待，以黄达老师为代表的那一代大师纷纷离我们而去，他们为今天的财政金融学院发展奠定了雄厚的基础。

今天，这个接力棒传到我们手中。我们如何把黄达老师为代表的老一代财政金融学科大师们的旗帜接过来，如何在新的历史时期进一步发展，确实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有时候，这种责任感也带来了一些压力。

今天大家来参加财金校友论坛，尤其坐在桌边中央的诸位，我大体都认识，是今天学术的中坚力量。后面坐着的年轻一代，是未来的希望。我想借此机会讲一讲我对金融的作用、金融改革与发展的一些思考。

现在的论坛似乎都要加上一个“AI时代”。AI的确在改变世界，但同时AI更是一个工具。今天金融学的底层逻辑似乎没有根本性变化，这一点确信无疑。

中国金融有四个变化：

一是，市场化趋势非常明确。这是中国金融改革、开放和发展的基本路径。中国要建设金融强国，历史起点当然是市场化。没有市场化改革，就不可能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金融强国。

二是，数字化。数字化时代对金融结构及形态带来了新的变化，尤其对资产管理、风险结构、金融工具创设等方面会带来新的挑战。我们要深刻理解数字化对金融运行所带来的一系列重要影响。

三是，法治化。法治化于我们而言，任重道远，它是金融存续的基石。

四是，国际化。金融强国的标志之一就是货币必须是国际化的货币，是可自由交易的国际性货币。也就是说，在国际货币体系中，人民币应具有重要地位。虽然现在人民币已占有一定比重，但距我们的目标还有很大差距。人民币还没有完全实现自由化和国际化，各个方面的比重还相对较低，与中国在全球的影响力相比存在差距。

人民币的自由化和国际化尚未完成。同时，金融市场仍处在半开放状态，是一种通过特殊管道实现金融市场的对外开放。从金融强国建设的角度看，金融市场特别是资本市场，肯定是金融强国实现的载体，人民币国际化是金融强国的标志性特征。中国金融的国际化是我们必须努力实现的目标。

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思考，未来中国金融的作用应该如何定位。有一个时期，社会似乎有一种把金融“妖魔化”的倾向，好像中国经济社会生活中出现的问题都与金融有关，甚至是金融带来的。社会对金融产生了很大的偏见，甚至出现了“金融羞耻论”这种闻所未闻的认知。

这其实是因为我们没有正确认识金融在现代社会、在一个国家现代化过程中所具有的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一个现代化国家，一个文明社会，金融的作用是无与伦比的重要。

从人类近代发展史的角度看，经济发展和金融创新是交织在一起的。经济工业化的过程，也是金融不断创新的过程。一个社会的发展，经济结构的升级和转型，科学技术的进步，产业的升级迭代，背后都有金融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回望过去两三百年的发展历史可以看得很清楚。1763年第一次工业革命后，金融也随之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变化一方面来自于实体经济的需求，另一方面也来自于产业技术的特征。不同的产业，它所内生的风险是不一样的，金融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分散、对冲和配置风险，通过这种方式孵化高科技企业的成长，推动产业的升级与迭代。

在漫长的人类发展历史中，金融通过不断的创新，金融业态发生了重要变化。这些历史在座的各位都很清楚。人类社会进入工业化之后金融的作用日益显现而重要。

今天我们对金融的理解仍然比较落后，甚至有些腐朽。在中国现代化实现过程中，我一直认为文明的启蒙特别重要。现代社会就是文明社会，文明的启蒙教育非常重要。收入水平的提高，应当伴随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

为什么高收入国家不一定是发达国家，高收入国家不一定是现代化国家？就因为高收入只是经济层面的变化，而发达国家或者说现代化国家，必须有社会层面的全面进步，包括法制的完善、社会的良性运行、社会清廉指数高、创新能力强、人均寿命长、贫富差距小、社会契约精神好等，这些都是文明社会的重要特征。

所以，在经济发展过程中，文明的启蒙教育特别重要。我们这些大学教授，对此能做些什么？我们不能独善其身，应对社会的现代化做一些文明的启蒙教育。于我而言，可行的是做一些现代金融的启蒙教育。

今天的金融到底有什么作用？

事实上，今天的金融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来，每一次工业革命都推动了金融业态、金融结构和金融功能的重要变化。我们需要对这样一个漫长的历史进程，以及未来金融功能如何基于科技进步和实体经济需求所发生的演化，做系统而深入的研究。

我要告诉社会的是，没有一个功能健全、业态多样的金融体系，现代化是难以实现的。

教科书告诉了我们金融的基础功能，但这远远不够。金融的起源是货币，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是价值尺度，也是一种价格度量。在货币的价值尺度基础上的支付清算的功能，提升了交易效率，让资源和要素实现了更好的流动。

从价值尺度到交易媒介，再到资源的优化和跨期配置，金融功能不断演进。市场化推动了直接融资、间接融资的分化，也形成了风险与收益的市场化匹配机制，由此奠定了金融的财富管理基础。

金融具有风险配置功能，包括对冲、分散、组合，更有流动性创造功能。在传统金融体系下，金融主要为实体经济创造货币流动性，在现代金融架构下，金融更具有创造资产流动性的功能。今天的金融已经进入“双重流动性”创造的时代，在中国这一功能正在显现。

发展资本市场，核心就是释放资产流动性。一种金融体系让资产流动性充分释放，其资源配置效率就会更加强大。因为存量资产被流动起来，能有合理的定价机制和风险识别能力，社会便会进入一种高度流动性状态。

从“货币流动性”到“资产流动性”，这就是发展资本市场亦即金融的结构性变革的底层逻辑。

我一贯主张，中国人民大学财政金融学院要注重学理性研究。无论财政学还是金融学，重视基础理论研究，少写一些折子、建议，没有底层逻辑的献计献策，多半是误导社会。我不喜欢动辄拿着哪个领导的批示到处显摆，觉得多么了不起。我们还是要做一些底层逻辑的研究，把最基础的问题研究清楚。

金融的发展具有重要的社会价值。金融不仅仅是资源配置机制，更是制度文明的体现，是制度文明的影子。一个国家的金融体系、金融制度、金融结构，是其文明的标志。从金融制度和结构可以看出这个国家文明程度。

法治是金融存续的基石，契约精神是金融秩序维系的枢纽。社会契约精神源自于深厚的法治传统、悠久的法治历史和内化于心的法治理念。

中国金融乃至于社会运行成本之所以高，一个重要原因是社会契约精神不够，进而导致社会缺乏有效的秩序。金融最重要的是秩序和预期。秩序和预期来自契约精神，来自法治。

随着金融结构的变革，透明度监管变得越来越重要。过去我们强调资本充足率，今天我们还要关注透明度。透明度是资本市场运行的基石，是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是现代金融的灵魂。

现代金融有三大特征：

现代金融有三大特征：法治、契约精神、透明度，这也是文明社会的三大支柱。一个国家的金融体系，是这个国家精神的镜子。

金融强国于中国而言，是一个伟大的目标，也是一个艰难的过程。金融的基石不只是硬实力，更是内生于软实力。

英国是典型的案例。虽然今天它的硬实力已经不十分强大，但其软实力则不容怀疑。法治、契约精神、透明度很完善。金融如果依托这样的制度环境，自然就能发展起来。

金融的灵魂，金融发展的基石，来自国家软实力。我们必须充分认识到金融的这些基本特征。只有把金融的作用真正看清楚、看长远，才会有推动改革的决心。

金融是现代社会文明和法治的重要制度形态。

谢谢大家！

▲会议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