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文系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执行院长、中美人文交流研究中心执行主任，本文英文版刊于10月22日《环球时报》英文版专栏“Wang Wen on Changing World”。

“你说写过反驳我的文章，是什么论据？”2019年10月17日，我邀请刚在中国人民大学做完演讲的约翰•米尔斯海默晚餐。72岁的他显然有点疲惫，但对我两个小时前主持时的“公开挑衅”仍念念不忘。

他是全球“中国威胁论”理论倡导者，但这位痴迷于进攻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大师仍是令人尊敬的。他对大国竞争规律的总结使他在中国拥有成千上万粉丝。七年来，他再次来中国，在人大、北大、清华有数场演讲与对话，场场爆满。在我所主持“对话吴晓求”的活动中，400座位报告厅挤进600人，还有约300人不能进场。

与其他演讲不同的，我没有邀请国际关系学者，而是邀请了中国顶级金融学教授吴晓求。米尔斯海默曾说，在中国，还没有人能驳倒他。我想，是不是源于相同专业的逻辑趋同呢？米尔斯海默是逻辑缜密的人，同样是国际关系学者，容易采取相似的假设、推导与他辩论。那么，金融学呢？

在我看来，国际关系学研究国家权力的配置，而金融学则研究社会资源的配置。两者都对主体配置能力的研究，不同的只是被配置主体的差异。

果然两位资深学者碰撞出了火花。米尔斯海默用十多年前代表作《大国政治的悲剧》中的基本假设与行为类型来论证，世界是无政府状态的，理性的国家具备能力后，会出于生存或壮大的目的，追求权力最大化。中国的目标是成为地区霸主与排除同类竞争者（peer competitors）。换句话说，排挤美国，与美国冲突，是中国崛起的悲剧，也是中国不可能和平崛起的根本原因。

吴晓求的回应谦和而有力。他一面尊重米尔斯海默的纯粹与理论追求，一面则坦诚地论述米尔斯海默故意忽视的理论假设：国内政治。“中国内部发展决定了中国不会去扩张”，吴晓求结论令米尔斯海默第一时间回应：“我部分赞同吴教授的看法。”

我非常尊重两位年长的前辈。作为致力于全球治理的研究者，我不得不说，时代变了，国家竞争的方式也在变化。诚如我过去在论文讲过的，国家追求利益的方法，越来越不依靠权力配置（军事），而越来越依赖资源配置（金融）。

过去30年，美国用军事手段瓦解了南联盟、把阿富汗炸得支离破碎、处萨达姆绞刑、逼死卡扎菲、搞乱叙利亚，但美国仍无法停止自身衰败。相反，中国没有发动与参与任何战争，军事只用于防御，而是利用对土地、人力、基建、资源与资金的腾挪，成功实现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地位。

“我们智库学者常总结美国的教训。一个重大经验是，21世纪的成功大国，肯定不能靠挤压他国，而是靠本国的治国理政。如果未来中国的基建、5G、社会治安、民众生活、科技创新、教育水平等都比美国更好，中国就赢了。但这明显不是靠军事或冲突的悲剧能实现的，相反，我们应避免与美国的冲突。……”

我一口气说了半个多小时，以便让米尔斯海默教授能有更多的时间用餐与休息。他点点头，没有回应，而是在送给我书的扉页上写道：“致敬优秀的国际研究教授王文(To Professor Wang Wen, With Best to a fine professor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他可能有点累了。我送他回酒店的路上，他基本保持沉默。

在主持对话的最后总结中，我说：米尔斯海默教授像是怀有浓厚理想情怀的中美冲突的敲警钟者。如果两国没有发生冲突，那么，他的理想实现了。如果两国最终发生冲突，他的理论成功了。无论如何，他都是对的。

全场在笑声中结束了这场思想对话盛宴。真希望以后中美两国也能一边争吵，一边有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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