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王永利系前中国银行副行长，本文转自8月21日金融投资报。

从最初的实物货币，到规制化金属铸币，再进一步发展为金属本位制纸币，最后发展为彻底脱离实物的纯粹信用货币，货币的形态与功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同的货币，构建了不同的金融生态，更催生了驱动经济社会发展多样化的运行机制。

作为金融领域的资深专家，王永利先生对货币的本质和演变规律有着独到的见解。在本期专访中，我们将继续与他探讨货币的发展历程。

从四川交子这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纸币开始，到比特币的出现和数字货币的兴起，再到今天我国如何建成强大的货币以支撑金融强国的宏伟目标……王永利先生对这些热点问题展开了深入分析，并提出诸多让人耳目一新的新认识和新观点。

金融投资报记者：四川的交子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纸币，其出现无疑对当时和后来的经济乃至金融带来了深远的影响。您认为交子为什么会在四川出现？

王永利：交子的出现在中国乃至全球的货币发展史上，是一个非常领先和具有重要意义的事件。我们在对交子进行了解的时候，重要的是要明白为什么货币的发展是向前的，而不能是向后的。

首先，从交子出现的背景来看，当时我国是以铜币为主，同时也是法定货币。但有一些地区比如四川，缺铜而多铁，所以，历史上四川习惯用铁币。但铜和铁的价值比有很大的不同，在北宋时期达到了1:10。如果要去交易，就需要携带大量沉重的铁币，非常不便。这就是当时的现实背景。

第二，当有大量的物资需要跟四川进行交换时，对货币的需求量也很大，但客观上“蜀道难”造成运输成本高昂，如果携带大量的铁钱去交易，会非常不方便，也不安全，所以这就逼着人们思考：在固定的地方和客户进行买卖的时候，能不能先签个交易证明，一年或者半年进行货币交割一次，你欠我的或我欠你的先抵掉，剩下的差额再通过货币来结清？能不能把铁钱存入一个地方（钱庄），由其签发等额面值的票据交给存款人，由存款人到异地指定的机构，凭票据提取铁钱，并支付一定的费用？这时所谓的“汇票”的概念就出来了，并有加密保护，防止假冒。当大家都信任这个汇票的时候，就可以进一步用汇票来进行交换了。这就使得交换交易与货币支付清算的成本大大地降低了。

再进一步来说，由于汇票面值不统一、难拆分，不能适应所有交易金额的要求，就推动人们进一步思考：能不能再拆分细一点，提前印制几种固定的面值，并可以组合成任意数字？这样一来就可以降低印制成本。当汇票进化到有固定面值且不再指定接受人，可以自由流动的时候，它就不再是简单的汇票了，而成为了被我们叫作的“纸币”了。

第三，四川之所以能够率先出现交子，除了缺少铜和大量交易使用铁的不便以外，就是四川率先发明了一种用树皮的纤维造纸技术，名为“楮纸”。用这种树皮做出的纸，防水抗磨的质量比较好。但由于当时的质量达不到今天的水平，所以当时的纸币都是有期限的，比如三年就得换一次，拿旧版换新版，旧版就要作废，这都是当时的一些监管要求。不过，交子还是金属本位制纸币的概念，其背后还是要有铜币或者铁币做储备，在四川主要还是用铁，它上面写的都是多少钱的金属单位，而不是圆、分等货币单位。

有了交子作为日常流通，不仅大大降低了货币运行的成本，提高了运行效率，而且携带的安全性比金属更好，所以就推动了四川交换交易与经济社会的发展。

更好地发展就需要更多的货币，但是如果储备物不足，供应不上怎么办？实践中大家发现，交子发行和流通后，真正用来兑换铁币的其实并不多。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超出储备，适当多发一点，只要持币人不来挤兑，就不会出现流动性风险，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后来就适当地增加一点，比如说在1024年设立益州交子务时，就是按照38%的储备率管理的，实际上是加了杠杆再投放出去，当时也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但是这面临人们对交子是否有足够储备的信任问题。一旦交子发得越来越多，储备跟不上，降到28%、18%，甚至10%以下时，如果人家不相信这个纸币了，就可能出现挤兑和爆雷。同时，当时交子更多的是一个地方货币，如果出现更好的、以铜钱做抵押的纸币流通起来的时候，交子就可能竞争不过更好的纸币而被淘汰。

金融投资报记者：我们应该从哪些维度评价交子的历史地位呢？

王永利：整体来看，交子的出现和运行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带动了更多的地方出现纸币。在元朝和明朝，纸币流通越来越普遍。纸币的流通也是中国经济能够在全世界保持很高水平的一个重要条件。因为如果没有充足的货币供应，没有货币运行效率的极大提升，成本的极大降低，交换交易、经济社会运行就没有这样的效率和发展成果。这也是我们反复强调的，如果一直坚持金本位制，货币供应就跟不上财富价值增长的需要，就会对交换交易与经济社会发展造成严重束缚，我们的全球化也就达不到今天这个水平。

所以，今天很多人看到的是脱离实物锚定物后，信用货币超发带来的问题，但是这些问题不是信用货币本身的问题，是认知不足、管理不到位，还按照金属本位制去管理信用货币所带来的一系列管理上的问题，不是货币本身要倒退回金属本位制，而是货币认知要提升，管理要跟上。

从这个角度来讲，尽管历史上交子在中国主要在四川使用，但是它的影响不仅仅在四川。从认知货币这个角度，一定要去好好研究交子为什么会产生？它为什么会比原来的金属铸币更好？但是为什么又走向了衰落？为什么纸币到明朝中期后又从中国退出，重新恢复金属铸币？为什么中国纸币一度退出后，全世界还是走向了纸币？纸币会不会像贝壳、铸币这一类东西一样，最终彻底退出货币舞台？从这个角度来看，你就会知道交子在货币历史上，不仅在中国的货币历史上，而是在全球货币历史上都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只是当时甚至是在此之前我们对此没有足够的认知而已，今天我们还得重新认识它。

比特币不可能成为一种真正的货币

金融投资报记者：您如何看待比特币等去中心化数字货币的前景？

王永利：这是个热点问题。前段时间，美国前总统，并且正在参与总统竞选的特朗普参加了美国比特币大会，在会上公开批评了美联储。他认为，必须承认比特币的价值，并建议设立一个专门负责比特币和加密货币的设计、监管和指导的咨询委员会。同时，他还提出应将比特币作为国家的战略储备资产。

特朗普的这些言论一度在币圈引发热议，但如果你真正深入了解货币的本质、发展方向及其管理要求后，就会发现，货币的核心在于币值必须基本稳定，能够发挥其作为价值尺度和交换媒介的功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比照黄金的设计理念，用加密的方式做出的所谓的去中心化的数字加密货币——比特币，绝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货币。因为它的供应量根本不够，无法满足可交易财富价值无限增长的需求。

从理论上讲，相对于黄金来说，比特币的价格上升空间会更大，价格波动也会更剧烈，这完全不符合货币对币值稳定的基本要求。比特币不像真正的货币那样可以人为调控，其货币总量和阶段性新增量都受到严格约束。如果市场普遍使用比特币作为交易媒介，其流通量显然是不够的。因此，从这些角度来讲，比特币难以成为真正的货币，只能作为一种数字资产存在。

当我们将比特币定义为一种数字资产，这并不代表比特币就没有价值。就像黄金一样，作为资产，比特币可以参与现货、期货和ETF等交易，但前提是必须建立完善的交易规则与监管机制。

值得一提的是，比特币虽然参照了黄金的原理进行设计，但黄金毕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物质，而比特币就是一串字符，就像一个无形的艺术品，它取决于人们的信仰和信任，当更多的人看好并投资它时，比特币的价值会快速上升；但如果人们不再认可，或者因为监管加强导致它没有应用场景的时候，比特币可能就会变得一文不值。

总而言之，从货币研究的角度来看，我认为比特币不可能成为一种真正的货币，但它可以成为一种新型的数字资产。作为新型数字资产，它可以投资，也可以炒作，但风险极大。一旦全球加强了法定货币跟加密货币之间兑换的联合监管，导致其不能顺利地与法定货币兑换的时候，它的价值也就很难实现，这个风险是需要大家准确把握的。

数字人民币的定位必须尽快明确

金融投资报记者：您如何看待主权货币的数字化和智能化？如何看待中国央行推出的数字人民币？

王永利：央行数字货币或者主权货币数字化是一个必然的方向。首先，我们所有的货币都将朝着无形化、数字化和智能化方向发展，以提高效率、降低成本、加强风控。第二，在国家主权独立，目前还没有形成全球一体化治理的情况下，国家主权依然是最高级别的信用，只有得到国家主权保护的主权货币，才能在各种货币的竞争过程中真正地存活下来。从这个角度来讲，如果未来实现了地球一体化治理的话，地球主权它还是个主权的概念，并不是去主权、去中心的超主权的概念。

在这种情况下，央行数字货币也好、数字人民币也好，它并不是人民币之外的另外一套货币，它就是人民币，它只是人民币的数字化、智能化，变化的只有表现形态和运行方式而已。

金融投资报记者：数字人民币在推广和使用的过程中，面临哪些挑战？

王永利：并不只是中国的数字人民币才面临挑战，各国央行推出的数字货币都面临挑战。实事求是地说，数字人民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走在了世界的前面。从2014年起步到现在，已经走过了10个年头。但直到今天，数字人民币的很多问题依然没有解决。比如说，数字人民币定位于流通中的现金，主要用于替代现金，主要按照现金的模式去管理数字人民币，这个理论成不成立？又比如，按照现金的方式，它的兑换是不收费的，现金也是没利息的，那么推演到数字货币上，在所有的试点过程中，跟商户结算清算的时候全部都是免费的，数字人民币钱包一直是无息的，这是否符合商业法则，也值得商榷和探讨。

再者，关于数字人民币的推广，其试点过程主要依赖商业化推广。需要试点城市政府或参与的运营机构投入真金白银，通过发红包等方式，限定在多长时间内使用。这种以商业化方式推广一个法定货币或主权货币是否可行，同样存在疑问。

这些类似的问题都尚未得到解决，因此我在《货币大裂变》里面也专门附写了一篇文章，强调数字人民币定位M0必须尽快调整。在《货币大裂变》中，我提出将数字人民币定位为现金存在很多问题，数字货币从理论到实务上都不是现金（有形的纸币和硬币），这种定位将使数字人民币的规模和作用极其有限，投入产出难成比例，同时容易造成统计数据的失真。因此，数字人民币前期确定的M0定位必须尽快作出调整。数字人民币就是人民币的数字化和智能化，应该允许所有的传统人民币都转换成为数字人民币，能够应用到人民币可以使用的所有场景，不应存在“零售型”与“批发型”之分。应该在尝试成功的领域，以央行行政发文方式，要求全社会限期推行，而不必以商业化方式推广。

强大的货币需要强大的财富价值作为支撑

金融投资报记者：金融强国建设需同时具备六大关键核心金融要素：拥有强大的货币、强大的中央银行、强大的金融机构、强大的国际金融中心、强大的金融监管、强大的金融人才队伍。其中“强大的货币”位居首位。那么，能否就人民币如何才能成为“强大的货币”这一话题，分享一下您的看法和建议？

王永利：金融强国是国与国之间金融实力与国际影响力相比较的概念。与之配套，强大的货币也是指其必须具有强大的国际影响力，需要在国际上广泛使用和流通。在国际投资贸易与金融交易计价清算中的份额，特别是在国际官方外汇储备中的份额要较高。

货币的本质属性是价值尺度，核心功能是交换媒介，根本保障是最高信用保护（目前就是国家主权和法律保护），使其成为流动性最强的价值通证或价值权证。货币只是财富价值增长的表征物与可流通的价值索偿权证，财富是价值的载体与货币的基础，脱离真实的财富，货币就会失去存在的意义。因此，要打造强大的货币，至少需要以下条件：

首先，需要有强大的财富价值作为支撑，要求有领先的可持续增长的经济作为保障。这就需要有领先的生产力、创新力和生产效率，包括能够融入国际社会，具有从全世界聚集资源和财富的较强能力。

其次，要有科学严谨的货币管理体制机制，保证货币总量能够跟随可交易财富价值的变化而变化，既要避免货币供应严重短缺与通货紧缩，又要防止货币供应严重过量与通货膨胀，保持货币币值基本稳定，与其他主要国际货币的汇率保持总体上的稳中有升。

再次，需要国家充分对外开放，包括拥有开放活跃的金融交易市场，具有高效便捷、低成本的货币跨境支付与货币兑换等方面的金融基础设施，以及对货币所有者公平、公正严格的法律保护，使货币在“安全性、流动性、盈利性”的国际比较中具有优势，从而增强国际吸引力，保持在国际支付和外汇储备中较高的份额。

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世界最大制造国和货物进出口贸易国，具备打造强大货币的重要基础，但目前人民币在国际支付和外汇储备中的份额还不高，需要认真贯彻落实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精神，不断深化改革开放，增强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建设，促进经济社会高质量可持续健康发展，不断增强国家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加快推动强大货币与金融强国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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