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戎系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高级研究员，本文刊于11月23日多维新闻。

两月前，所罗门群岛和基里巴斯先后断交台湾，与中国大陆建交的新闻引发中国大陆舆论关注，尽管很多人仍需要上网搜索基里巴斯和所罗门群岛位于地球何处。除了尚存四个台湾邦交国的因素，南太平洋地区早在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以来，就已纳入中国的外交视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先后在2014年和2017年分别到访斐济和巴布亚新几内亚，并宣布将中国和巴新的关系提升为相互尊重、共同发展的全面战略伙伴关系。

中国外交战略中为何明显提升了南太岛国的地位？中国与南太岛国的互动又将面临哪些新挑战？在敏感的两岸关系中，尚未与台湾断交的南太四国还将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围绕以上话题，多维新闻采访了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高级研究员周戎，他认为，看待南太岛国问题的基本点应该在于中国国力的增强，以及中国海外利益的扩大。

多维：南太平洋地区一直以来都在投资和学术等各个领域中处于相对冷门的地位，但随着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推进，南太岛国逐渐进入公众视野，从中国影响力提升的角度来看，如何理解南太在中国外交战略中的定位？

周戎：首先需要明确一点，应该把澳大利亚、新西兰以及14个岛国，作为一个整体地区看待。因为这些岛国中，除了巴布亚新几内亚和斐济之外，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中小国家，基本上都是微型小国，仅仅南太地区的十四个岛国无法构成一个集团。

中国现在对南太平洋岛国的外交战略其实还是大洋洲整体外交的延伸，也并没有单独设立南太岛国研究中心，即便未来设立，也会把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纳入进来。

最开始，中国的南太外交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外交结合在一起。胡耀邦执政时期也访问南太平洋岛国，到过斐济和瓦努阿图。但因为当时没有发达的社交媒体，或者说主要媒体的辐射能力有限，当时的访问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也没有产生任何政治和经济效应。

中国80年代的南太岛国战略主要是为了防止前苏联对南太岛国的渗透，那时中国与美国以及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在南太平洋的战略虽不是完全一致，但也并不冲突。

而现在南太岛国在中国的外交战略地位变得重要起来是因为中国综合国力的增强，以及中国海外利益的扩大，这是看待南太问题的基本点。中国“一带一路”倡议，开始只有西北、正西和西南三个方向，后来慢慢向东南亚、南亚、中东、非洲、俄罗斯东欧等方向延伸，现在也在往南太方向发展，扩充为构建海上丝绸之路。

从另一个层面来说，中国和美国的博弈范围过去只有亚太地区，更严格一点说只有中国的周边，即北海（中国说的北海是指渤海加上黄海）、东海和南海地区，包括朝鲜问题、印度支那问题以及印巴问题在内基本就可以囊括中美博弈的全部范围。中美产生矛盾和摩擦也主要集中在这几个地区，所以中国在南太岛国的外交动作，例如在某个国家建立领馆并不会产生什么影响，美国也没有放在心上。

重新审视南太问题应该将其分成几类，一类是独立较早或者影响力相对较大的国家，如巴布亚新几内亚、斐济、萨摩亚、瑙鲁等。瑙鲁1968年独立之时，就和台湾建立了所谓的外交关系。中国和斐济、巴布亚新几内亚在上世纪70年代建立了外交关系，80年代末与汤加建立了外交关系，接下来就是美国的几个前殖民地岛国纷纷独立。

另外一类，像北马里亚纳、帕劳共和国、密克罗尼西亚联邦和马绍尔群岛等，稍晚一点，甚至直到本世纪初才取得独立地位。直到现在，库克群岛和纽埃的地位是属于独立还是归属（地），还很难判断。

对南太岛国的分析还有几个维度，首先，这些岛国的海洋面积多大、综合国力纵深如何。巴布亚新几内亚有40多万平方公里，整个面积相当于中等国家，即便人口没有达到1000万，但影响力依旧很大，有能力在所有南太岛国派驻大使，是除了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之外影响力最大的大洋洲国家。除巴布亚新几内亚之外，较为突出的就是斐济，斐济距离夏威夷也比较近。同时，南太平洋岛国的核心区域接近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很少有接近智利和秘鲁的。正因此，研究南太平洋岛国要放在与澳大利亚、新西兰所在的大洋洲的整体背景上才能看得更清楚。

为什么不能将南太平洋当作国家集团？一个简单的例子，曾任中国驻密克罗尼西亚临时代办的顾思聪提到过，他在任期间，每天升国旗、降国旗也都只有他和妻子两人。显然，在这种情况下，把南太平洋岛国当作一个战略区域研究，似乎并不合适。更合适的方法是把它当作一个解决全人类共同出现的问题的试点，甚至作为模型研究气候变化、扶贫、人类发展指数等问题。这些行为和做法也不容易引起大国争议，因为引起大国争议的主要是，在岛国建立军事设施、后勤补给等行为，因为无论是民用还是军用都会导致问题和争端。

中国与南太岛国发展的贸易主要集中在南太的海上资源，如果南太的海上资源变成了中国的专属经济区，这时澳大利亚和美国才会觉得有压力。所以，应该看到，南太地区在中国外交战略中地位上升，主要原因在于中国综合国力增加、以及中国国际地位提升背后中国海外利益的扩大。

也就是说，中国最近几年在南太渐渐有了利益，所以南太对于中国渐渐变得重要起来。中国不久前刚与基里巴斯、所罗门群岛建交，在南太的非建交国现在只剩下马绍尔群岛、帕劳共和国、瑙鲁、图瓦卢，但其实这些（国家）对于中国的直接利益来说都不是很重要。南太岛国可以作为一个人文研究实验，不一定要与有争议的政治战略问题联系在一起，这样也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争议，毕竟中国的国力现在也到不了能够影响覆盖南太地区的地步。美国经常破坏国际规则，可以不受惩罚，但中国不行，中国在南太的发展还是要以和澳大利亚、新西兰合作为主，而不是单打独斗。

多维：在你看来，中国与澳大利亚、新西兰在南太开展多边合作有哪些路径？

周戎：中国与新西兰合作要相对容易一些，因为新西兰对中国没有天然敌意，中国与新西兰之间也不存在政治问题。中国和澳大利亚合作则要难一些，要受到中美关系变化的影响。我现在有一种很明显的感受，澳大利亚过去一直亲美，但在1992年之后全面转向亚太，不过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又转而亲美，现在应该是亚太和美国并重。中国与澳大利亚合作需要有一个磨合的过程，只要澳大利亚不反华，亲美其实也没有关系。

另外，南太岛国之中目前并没有很成熟的国家，即便巴布亚新几内亚2018年举办了亚太经合组织会议（APEC），但仍然算不上是一个成熟的国家，基础设施和人员素质还有待提高。这就意味着，中国在南太平洋地区的合作还是摸着石头过河过河，还不能够大展身手。

多维：其实就中国而言，在南太平洋，尤其是岛国地区发展军事活动并不在战略考量之中。

周戎：中国现在任何的军事动作，美国都非常敏感。但总会有一天美国会敏感不过来，现在还没有到这一步。中国目前与南太平洋岛国发展关系，还是在美国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多维：当前美、日、印、澳四国在印太概念下，时而对中国做出一些攻击性言论。去年太平洋岛国论坛上，中国代表团和瑙鲁之间还产生过一些误会，基里巴斯和所罗门群岛与中国建交之后，也引起了澳大利亚、新西兰以及美国等国的不满，中国应该如何应对这些可能在未来反复出现的政治议题炒作？

周戎：我认为看待这个问题，要先把美国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分开来看，再把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分开来看。新西兰对美国有很强的独立性，澳新美条约很长时间都不能成型就是因为新西兰退出了一体化组织，到现在也不能算完全加入了。所以，现在提中国与澳新的关系应该是中澳关系和中新关系，而不是中澳新。新西兰的小国特征比较明显，而澳大利亚的大国特征比较明显。

需要指出的一点是，为什么要单独提中国与新西兰的关系？因为库克群岛和纽埃岛到现在依然是新西兰的领地，但中国与它们都建立了外交关系，新西兰并没有阻挠。中澳关系的复杂性在于澳大利亚与美国的特殊关系，而新西兰则相对美国较为独立，所以两者要分开来看。

多维：澳大利亚的立场有一定的典型性，这种思路就是，经济上靠中国，安全上靠美国。

周戎：用一个比喻可以说明这个问题，当一个矮个子在慢慢长高的时候，如果另一个高个子本身就有一米八，矮个子长到一米六，高个子不会介意，但当矮个子长到一米七五，高个子就会切切实实感受到威胁了。中国和澳大利亚、新西兰的关系也可以参考这一点，二三十年前中国人去新西兰，是很受欢迎的，新西兰人会觉得很新鲜，因为此前没有接触过中国人。但后来随着中国与新西兰的贸易增长，中国影响力渐渐扩大，新西兰的华人越来越多，甚至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口结构。新西兰对中国的注意也是在21世纪以后开始。

所以，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建设好关系，最重要的一点是消除它们对中国的顾虑，需要通过合作来消除。合作可以是通过非官方的第三方实现互利共赢，政府不需要很多出面，给企业留有经营南太平洋合作的空间，最后做到水到渠成。因为，政府之间出面，可能会引起澳大利亚、新西兰乃至美国的一些不满。

在考虑如何发展与南太各国关系的时候，可以更多利用中国的民营企业、文化团体，用经济搭桥、政治唱戏，然后再推进（战略关系）。实际上，中国近来与南太几个国家建交，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中国并没有通过“撒钱”的手法促使这些国家与台湾断交、与中国建交，因为中国也不急着这样做。

多维：中国在推动建设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过程中，南太地区逐渐成为一个重要方向，但是由于南太岛国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岛国之间碎片化分布给丝绸之路建设的互联互通带来了哪些挑战？

周戎：这个问题非常好，“碎片化”的确带来了很大挑战，也暴露出当下中国对南太研究的很多问题。现在中国对于南太平洋的研究尚存在很多空白，就连岛与岛之间的距离也并没有完全清楚地掌握，每个岛国独立前后的变化、与宗主国的关系等等都是有待系统研究的领域。

举个例子，库克群岛与新西兰的关系、西萨摩亚与新西兰的历史渊源，包括一些个别的岛和岛之间的关系，到目前为止我们了解得还很有限，并不是十分清楚。

另外，中国在南太的经营和发展，应该从哪里着手？最开始映入眼帘的肯定是密克罗尼西亚和马绍尔群岛等等地理位置相对较近的岛国，而在往东推进，就已经没有明确的战略和规划了。所以，需要对整个南太岛国做一个规划，发展顺序如何、应该如何发展关系、发展关系的目的是什么，这些思路都需要清楚，现在中国方面并没有做到。

这也会是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中国与南太各个国家发展关系）的主要问题，有关“一带一路”研究肯定要将这个部分包含进去，这个过程其实可以参考中国在周边东南亚的外交经验。总而言之，中国对南太需要一个总体策略和战略，这也是目前为止所缺乏的。

多维：一直以来，中国给南太岛国提供了很多援助，也有人质疑这些援助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具备的只有象征性的政治意义，那么谈及未来的南太合作，应该包含哪些思考？

周戎：现在要把援助变成发展。援助这种事情不能做太多，也没有什么意义，援助的最终方向应该是发展。援助一定程度上能在外交层面赢得别人的好感，但这种好感很抽象，而发展则具有更长远的意义，所以需要想办法破解这个问题。

从务实层面来看，发展就是当地缺什么就补什么。而且不是中国单独来补，要和澳大利亚、新西兰一起合作。项目不用做得很大，微观层面就行，一点一点积累。首先国内研究要做的就是分别对这些岛国进行长时间的现状调查，厘清它们相互之间的关系，以及岛国整体与美国、新西兰、澳大利亚乃至欧洲国家的关系。举例来看，斐济还有一个特点，斐济国内有相当一部分印度人，这也是研究时要注意的特殊点。总之，像解剖麻雀一样去仔细了解各个岛国，再制定一个总体战略。

多维：就外交层面而言，中国与南太岛国的关系还牵涉到两岸关系。前不久，基里巴斯和所罗门群岛宣布与台湾断交、与大陆建交，开始让中国民众关注到南太地区，目前南太岛国中还剩下四个是台湾的邦交国。在中美博弈的大背景下，美国很大可能会再打台湾牌，其中两岸关系的方方面面都有可能被囊括进来。你对于中国与尚未建交的南太四国的未来关系发展有何判断？

周戎：我认为中国与它们的建交进程不会太快。第一，中国现在有一条策略就是，不利用拆散台湾当局与它的“邦交国”来激怒台独，使得台独分子最后往更极端的方向发展，这一方面中国会有节制。

第二，这些国家主动要求与中国建交，中国不会拒绝。因为建交一定是以中国的条件而不是以对方的条件，而中国的条件非常简单，就是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代表全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而且中国也不会以援助为条件换取对方选择与中国建交。中国不需要通过增加一两个邦交国来打击台独，也并不那么重要。（欢迎关注人大重阳新浪微博：@人大重阳，微信公众号：rdcy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