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贾晋京系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助理院长。本文刊于2021年1月20日《联合早报》

数字经济在中国高速发展，与此同时，围绕平台型企业的争议也日趋激烈，其中包括市场垄断、无序扩张、野蛮生长等。

作为2021年中国经济政策的基调，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把“强化反垄断和防止资本无序扩张”作为八项重点任务之一，并且把关于数字经济的内容放在该项任务之内，表述为“要完善平台企业垄断认定、数据收集使用管理、消费者权益保护等方面的法律规范”。

这样的表述是否意味着数字经济发展被认为蕴含着巨大风险？对于平台型企业扩张的政策态度由支持转为遏制？甚至将掀起针对包括电商巨头、社交媒体巨头在内的平台型企业反垄断调查潮？

正如经济发展总是会伴随着风险积累，数字经济高速发展无疑也会带来风险和不确定性增加。但不能片面地认为平台型企业的发展当前已经进入到垄断阶段，并且给社会带来的风险大于收益，并进一步推论反垄断将成为政策主要导向。

“反垄断”与“防风险”其实是在2021年这个时间节点以及数字经济发展这个大背景下说的。2021年作为“十四五”高质量发展的第一年，需要为整个五年规划的实施开好头，而整个“十四五”时期将深入落实的重大布局是2020年上半年提出的要素市场化改革。

要素市场化改革的最大突破就是数据要素化：数据将成为与土地、劳动、资本、技术并列的生产要素。数据要素对于数字经济的意义可类比土地对于工业经济：不打破土地的分割垄断状态，工业就无法发展；同样，不打破数据的分割垄断状态，数字经济就无法发展。

因此，在当前数字经济尚未充分释放其潜力的时期，首先要做的是健全数字规则。只有数字空间的规则健全了，数字经济发展潜力才能得到有序释放。

市场经济就是“资源以市场手段配置”，当前，“资源”“市场”“手段”“配置”的传统定义都在被大幅度改变，而健全数字规则就是在新的基础上重建它们的定义。

数字经济对经济运行方式的颠覆性变革可以从四个方面加以理解：

一是数据资源化。数据是数字经济中的主要资源，无论视频、设计、社交媒体、人工智能还是定位导航、电子商务，数据都是第一要素。从属性上来说，数据并非天然稀缺，这与土地、劳动、资本、技术等传统要素有根本区别。资源并不一定具备稀缺性，决定了数字经济的规律具有新的特征。

二是经济平台化。传统上，一个经济环节的上下游主要在市场上进行配置。例如要生产服装，就要到市场上寻找设计、原材料、加工、销售等各环节合作方。而今，这些环节却完全可以通过互联网平台甚至干脆在社交媒体上配齐，成本大幅降低，以至于个人也可以完成以前需要企业才能完成的工作。经济平台化使得市场扁平化，中间商在市场中原先不可或缺，如今日渐缩减。

三是货币数字化。数字人民币这样的主权数字货币付诸实践，使作为资源配置主要手段的货币出现了性质突变。“币”是“货”的符号，但传统上的“货”具有天然稀缺性，而数字货币却能够以数据作为其背后的资产同时，却不必担心数据量按几何级数膨胀会造成货币量失控的问题。这时，资源的配置手段从货币这个“特殊商品”变成了本质上是符号而非商品的数字货币。

四是技术算法化。通过算法实现内容推荐和数据分发已在互联网平台上普遍使用。传统的市场上，分销渠道是主要配置途径，而今在数据要素的配置上，总经销——分销商为特征的渠道体系让位于算法推荐。实际上，算法还在从根本上改变作为要素形式之一的技术。技术的本质意义即“为实现特定目标而采取的分步骤行为”，如今算法越来越多地用于技术上各步骤的实现。

上述四方面颠覆性变革意味着数字化迅猛发展下“经济”本身须重新理解。

工业经济时代，反垄断起到了防止巨型企业异化成托拉斯的作用，从而塑造了市场生态。数字化时代，平台型企业深刻影响着数字经济的未来走向。在经济数字化势不可挡、而平台型企业尚未膨胀到可以决定市场本身的生态之时，及时推进数字领域的规范体系建设，健全数字规则，将决定未来的数字经济生态是什么模样。

工业经济时代，反垄断的方向主要是反横向垄断，防止一家企业在同一生态位上形成垄断地位、绑架上下游环节。但在数字经济时代，平台型企业对实体经济环节其实是服务关系，平台横向扩张其实有利于解决数据碎片化问题，提高经济效率。例如，新年采购时，你肯定希望在同一个平台上能买到购物单上所有商品，而不是每买一种商品都得换一个平台。

数字经济时代，反垄断的主要方向应该是反纵向垄断，即防止一家企业利用数据优势在产业链上下游大肆垂直扩张。假如大型电商平台不专注于向用户提供服务，而是利用大数据亲自入场操纵日用品生产甚至社区零售，那不具备大数据优势的经营者肯定无法与其竞争，于是经济生态就会被破坏。整个市场的形态也将变成并非拥有多个平台，而是每条产业链被一家企业把持，相互并不竞争。

市场垄断、无序扩张、野蛮生长等现阶段现象，主要是平台型企业过度纵向扩张导致经济生态趋于单调，从业者和产业链上下游失去选择所导致的。因此，数字化时代的经济风险主要是经济生态风险，健全数字化规则的主要方向防止平台型企业向上下游无序扩张，而非抑制传统行业向数字化转型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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