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伟文系前驻旧金山、纽约总领馆经济商务参赞，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高级研究员。本文刊于4月11日《21世纪经济报道》。

中国有两条不能动摇的原则与底线：第一是维护多边体制，世贸规则不可侵犯；第二是中国有权利发展新兴和高技术产业，中国正当发展的权益不受侵犯。

中美贸易摩擦正在酝酿一些微妙的新变化。

继美方、中方先后开出500亿美元加征关税商品清单后，美国总统特朗普一度变本加厉，声称要再对来自中国的1000亿美元产品加征关税。中国商务部则在清明节期间连夜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中国做好了应对美方进一步采取升级行动的准备，并已拟定十分具体的反制措施，如果美方公布新增1000亿征税产品清单，中方将毫不犹豫、立刻进行大力度的反击。

4月8日，特朗普则一改此前口气，发推特称，不管两国在贸易争端上发生什么事，他和习主席永远是朋友。中国将取消贸易壁垒，因为这是正确的做法。税收将是互惠的，双方将就知识产权达成协议。两国都会有美好的未来。

如何看待特朗普口风出现的改变？中美贸易摩擦为何没有开展谈判？如何看待中美互相开出的两张500亿清单？特朗普为何指责世贸规则不公平？中国在维护多边主义与世贸权威上承担着怎样的重任，围绕这些问题，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专访了中国驻旧金山、纽约总领馆前经济商务参赞何伟文。

对特朗普需要“听其言观其行”

《21世纪》：近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推特上关于中美贸易摩擦的语气似乎软化了些，中美贸易摩擦是否有缓和的迹象？

何伟文：对此应当更为谨慎一些。

特朗普政府可能没有估计到中国会这么强硬地回应，其国内也预测到贸易摩擦升级后会带来较大损害，因而各方有不同的意见，这些可能是特朗普这么做的考虑。

可以看特朗普讲的这三点：一、“无论中美贸易分歧怎样”，他并没有说这个贸易分歧是可以解决；二、“中国会取消贸易壁垒”，这仍是单方面要求中国这样做；三、他提到互惠关税，有可能指的是中美关税要降到和美国一样低。

所以，所有的这些都是要中国让步，并没有承认“301”是错的，也没有要确认会遵守WTO规则，所以他这些话并没有改变本质。对于特朗普，应当“听其言观其行”。

特朗普的个人言论较为多变，有些时候他发出的言论并未和顾问做充分沟通，包括此前宣称的加征1000亿美元产品关税，所以没必要太当回事。

《21世纪》：商务部新闻发言人高峰近日表示，一段时间以来，中美的财经官员并没有就经贸问题进行任何谈判，随着贸易冲突的升级，双方更不可能就此问题进行任何的谈判。对此你怎么看？

何伟文：我认为这是合乎逻辑的。第一，中国不可能在威胁下开展谈判；第二，中国只能在WTO的框架下来谈判，而不是其单边的“301”条款，美国必须撤销违反WTO规则的“301”措施，在这个非法措施的威胁下中国跟美国谈，岂不相当于承认其措施是合法的了？所以在谈判的前提不具备的情况下，中美无法开展平等的谈判。

对特朗普政府来说，贸易摩擦并不是目的，其目的是拿关税为大棒，让对方坐到谈判桌前，向美国让步。对美国来说，贸易摩擦是贸易政策另一种手段的继续。两者都是同一贸易政策的不同工具。打也好、谈也好其实都是手段，而核心目的在于单边主义的贸易政策上，而后者并没有改变。

“301调查”剑指中国高端产业

《21世纪》：特朗普以知识产权、强制技术转让为名义公布的对1300多种产品加征关税的清单，其是否有充分的依据？

何伟文：没有依据。首先，这个清单是倒过来算的，不是根据实际的单子来算总账，而是根据特朗普说的600亿这一规模凑出来的。而且原来准备的是300亿，特朗普说要翻番，于是就往清单里增填，所以清单中产品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有的跟“301”一点关系都没有，包括钢坯、盘条、线材、花边针织机等等。

实际上，绝大多数产品在301调查报告中都找不到关联。“301调查”报告，很多地方只是笼统地说，“在某某领域，有企业反映，中国有口头的技术转让要求”，且不说“301调查”报告没有对这些说法举出确切的事实证据，这一报告本身针对的是行业，不是产品。那么，为何可以依据这样的调查列出那么多具体的产品呢？

《21世纪》：那么特朗普公布这一清单的真实意图在哪里？

何伟文：报告其实对技术转让、保护知识产权未必真的感兴趣，它的真实目的是打击“中国制造2025”。这是战略遏制中国高新技术走向世界高端的重要一步。

这1300多项产品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航空设备、信息通信技术和产品、高端制造设备、船舶、铁路机车车辆及设备、医药原料与医疗设备、新能源、电力装备等内容，可以说，这1300项关税产品清单瞄准的正是“中国制造2025”的十大领域，几乎完全是为此精准量身定做的。

很明显，特朗普对华加税不仅仅是关注贸易逆差，其瞄准的是战略，是遏制中国在新兴产业上超过美国。这是一个发展与压制发展的战略斗争，远远超过了贸易范围。

《21世纪》：中国在反制措施上还有哪些牌可以打？

何伟文：中国有两条不能动摇的原则与底线：第一是维护多边体制，世贸规则不可侵犯；第二是中国有权利发展新兴和高技术产业，中国正当发展的权益不受侵犯。

我们应在此原则上根据美方的进一步动作，制定相应的反制措施，保持同等力度、同等规模。

一场多边主义和单边主义的斗争

《21世纪》：对于美国发布的“301”清单，中方拟立即诉诸世贸组织争端解决机制，世贸组织争端解决机制在中美贸易冲突中能起到怎样的作用？

何伟文：美国“301”是违规的，在WTO最后的裁决中，美国输是板上钉钉的，因为争端解决机制禁止单方面加税，美国是做过承诺的；此外，诉诸WTO之后，中国就有理由、有依据去采取行动。

值得注意的是，世贸组织争端解决机制实行“两审终审制”，终审的上诉机构中七位大法官有三个到期了，由于美国无理阻挠提名，导致大法官无法换届。

在此背景下，WTO的牙齿都有些钝了，不像以前那么锋利，能否阻止住美国的横冲直撞、不守规则的行为，值得忧虑。现在关键的问题不是世贸有无规则，而是美国无视世贸规则，而不遵守规则又不需要太高的成本，这个问题就很严重了。

《21世纪》：怎样看待美国单边主义对WTO多边主义体制带来的冲击？

何伟文：美国单方面征收钢铝税，在WTO框架下是非法、无效的，完全应该诉诸WTO予以制止。但韩国等国没有这样做，而是单独跟美国谈判，用自身让步换取“豁免”。如此一来，美国钢铝税就成合法的、有效的了，WTO则被放在一边。

美国301调查和对500亿中国产品征税更是完全背离WTO规则。如果中国政府也委屈求全，在威胁之下以自身让步请求“豁免”，那WTO的尊严将受到巨大挑战。

当前更大的危险在于，战后经历几代人的努力建立起来的多边贸易体制，正遭受特朗普政府单边主义和保护主义的严重冲击。

如果WTO多边规则被冲垮，就像马路上没有红绿灯、也没有停车线一样，所有国家都我行我素、任意妄为，各自的利益也都得不得规则的保障，全球贸易秩序将发生严重的混乱。

因此，当前美国挑起的这场单边保护主义行动，是一场多边主义和单边主义、自由贸易与保护主义的严峻斗争。其成败关系到全球化和世界自由贸易规则体系的未来。支持全球化，维护WTO为中心的多边贸易体制，是中国一再重申的坚定立场，也是中国作为负责任的大国必须承担的责任。（欢迎关注人大重阳新浪微博：@人大重阳，微信公众号：rdcy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