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喆系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客座研究员，本文刊于4月10日澎湃新闻。

写了社会看经济系列后，关于杨超越与社会分化的部分，有人提问：那你说说，杨超越胜出，究竟公平不公平？

这或者本不是该文章想讨论的目的，但亦指出了另一个视角来讨论该问题。

杨超越胜出，究竟公平不公平？

社会分化了，究竟公平不公平？

究竟什么是公平什么是不公平？

很多小问题，和“大”问题是同宗同源的。

关于公平，杨超越与王思聪谁对？

在杨超越胜出究竟是否公平的问题上，王思聪说出了一方的心声。他在决赛夜于自媒体上公布了自己的看法：“杨超越的出道是侮辱了其他十个人。侮辱了她们的努力，她们的汗水，她们的业务能力。”

也就是说，他们认为，杨超越胜出不公平，因为“努力”“汗水”“业务能力”方面，杨超越都不行，够不上胜利的资格，配不上胜利的桂冠。

而且，从事实情况来理性衡量，也确实很对。从比赛录像看，杨超越动辄痛哭失声情绪崩溃，给人缺乏意志力的感觉。尽管事后不少宣传稿都表示，这是节目组剪辑的效果，其实杨超越也是很努力的。但即使为真，所有人都表现出了惊人的努力和韧性，杨超越在此项目上即使不失分也绝不可能加分，而业务能力这个“结果”则明确显现出，不管她燃烧了多少卡路里，都难以把“燃烧我的卡路里”这一句歌词的调唱正确。

这里面不夹杂个人情感，就是事实陈述。

但是，来看看另一个事实陈述。

这段陈述是杨超越自己带来的。在众多非议之下，甚至被网友质疑“低俗”进行了“举报”，杨超越说，“作为一个艺人，你必须要接受别人对你的质疑，所以没关系，你们随便怎么质疑吧。我粉丝给我投的，我就坐那，我跟你说我不怕。”

从事实情况来理性衡量，也确实很对。只要选拔过程是公平的，就是公平的。大家都是应招报名来参加比赛的，我们都符合报名要求，这就够了，谁管你是为了闪闪发光的音乐梦想，我是为了2000元还包吃喝？大家都是来偶像养成吸粉的，我们都站上舞台让大家投票，不就行了，不管你是传统美女现代美女后现代美女超现实美女不现实美女。

这里面不夹杂个人情感，就是事实陈述。

单单论狭义的“公平”而言，两者或都有道理，但大众所关切的问题，或者更加是“公正”这个命题。

经济学家经常用的例子

经济学家经常关注的一个例子，或者说一种例子，是这样的。

比如在2004年，美国佛罗里达迎来“查理”飓风的横扫，造成了22人死亡、110亿美元的经济损失。

爆发了这样的天灾，人民群众的财产必然遭受重大损失，而正常秩序亦遭受重创。这时，许多人发现，本地的各种价格发生了大幅度攀升。奥兰多市的一个加油站，一个冰袋要10美元，而过去正常情况下才2美元；一家汽车旅馆，一间房平时只要40美元每天，现在涨到160美元；一台小型家用发电机瞬间涨价近10倍到了2000美元；从屋顶上清理树要花费一两万美元的“天价”。

关于“公正”的争论被点燃。

一方包含了“受害”的居民、当地媒体和一些政府人员。他们认为，利用别人的苦难和痛苦发财是不对的。市场中的需求方是“被迫”需要和接受这个价格的。这是危急关头，政府不能袖手旁观。时任总检察长支持用《价格欺诈法》来惩罚那些漫天要价的“黑心商人”。有一家酒店因为索价过高，被罚款7万美元。

另一方则以一些经济学家打头。他们认为，“价格欺诈”是一种政治性的说法，虽然对于大众心理影响很有效，但从经济学上看，这是个混乱的概念。什么是价格欺诈？首先要问什么是价格正常。而所谓平时大家习惯的价格水平，本来就是会在市场变动的情况下发生变动的。这不应该是个道德问题。当特殊事件发生，市场供需发生变化，价格自然应该变化。但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价格发生变化，才能够让大家更清楚看到需求和供给的差距。比如说当时正值盛夏，飓风导致停电，因此冰块的需求大大上升。更高的价格提醒冰块制造商和供应商应该有更多的供给，而更高的价格也会相应抑制受灾地区民众的暂时需求。这会更快更准确地刺激供给，配置有更高效率不会浪费。

谁更公正？

是由公权力出击，打击不道德以保证秩序维持“正常”？还是让市场说话，更有利于资源有效配置？哪一种更有利于快速和有效的灾后重建？

亚里士多德的想法

公平正义这件事，是人类自古以来就苦苦追寻的难题。

每个人都有他的看法。

而且，都可以很有道理。

古代先贤亚里士多德就曾经从伦理学和政治学的角度论述公平正义。他不认为，公正能够中立于各种目的，公正就是目的论的，当然，公正的本质是关于荣誉、道德。

比方说，他认为，一支最好的长笛，应该给谁？

应该给吹得最好的演奏者。

从目的看，一支长笛的目的是什么？是被吹出动听的音乐。因此，衡量公正本质中的道德情操时，最注重的品质应该是和能否吹奏出动听音乐有关的。不是是否美丽、不是是否贵族、不是是否运气好，就得是，能不能吹得好听。

从这个意义上说，能够很好地解释灾后涨价这件事中的公平正义讨论。社会和政治群体大概倾向于认为，经济和市场的目的，是为了保证大家都其乐融融非常开心，这才是“正常”的生活，所以，保持一个平稳的价格就是公正的本质。不是供给是否充分、不是需求是否上升、不是市场是否饥渴，当价格飙升，这就是不道德的品质，就是不公正的；而经济理性人大概倾向于认为，经济和市场的目的，就是为了保证资源配置效率最大化，不是暂时性的幸福感、不是瞬时的罪恶感，所以价格自由升降是为了更好的配置市场资源，行政干预价格，这才是不道德的。

诚如杨超越与王思聪，也能够得到解释。一方认为，这个真人秀无疑是一场比赛，而比赛的目的就是要体现竞技意识，就像是最好的长笛要给最棒的吹奏者，不管你是不是漂亮，不管你是不是会哭会笑，如果你技不如人，你就不配拥有这场胜利，否则就是不公平；另一方则认为，这个真人秀不管是一场怎样的比赛，其目的都是为了取悦观众，不管你是不是漂亮，不管你是不是会哭会笑，不管你是否技不如人，观众“粉”你，就是公平正义所在。

公平公正思考的内部矛盾

看起来，似乎即使两种对立的观点也能够找到同一种逻辑解释，因而能够同时存在，在矛盾中“和平”共处。

但或者也不尽然。

相比起来，貌似王思聪们是在推崇一种努力向上、流泪流汗导致技高于人的道德判断。就像是灾后被索要高价的群众们一样，他们问，你这样仗着别人有需求就抬高身价，这样对吗？这样不是不对吗？你不值这个市场价格你知道不？！你这样破坏了社会所一直推崇的基本道德观，把勤劳勇敢善良给糟践了知道不？！所以甚至有人跑去“举报”杨超越的胜出不符合社会的核心价值观。

而杨超越看上去却是在彰显一种自由主义价值观的公平公正。像是灾后的理性经济人一样，他们问，市场需求就是硬杠杠，谁值不值市场说了算，既然是公开选拔，谁又应该被谁决定谁的偏好？你管不着！

但仔细看，又不是这样。

王思聪们的选择，其潜台词可能是，生而为人，从来不是平等的，不行就是不行，什么都不能拿来作借口。这是一个竞争的社会，你先天不足后天不调，那是你的事，你做不到就得不到，这才是应该的。

因此，这种以“道德”为先的公平分配精神背后，其实有自由主义和功利主义的价值影子。

而杨超越的自我辩护后面，却可能是万千王建国们（王建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对于自己同样先天不足后天不调的无奈和不忿，他们在内心质问，为什么做不到就得不到？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怎么做都做不到吗？

因此，这种以自由主义为先的公平分配精神后，其实是道德判断的价值影子。

也就是说，精英们通过自由竞争的主张得到了地位之后，往往将之变成道德准则，即你做不到，我做得到，我说了算。当大家都有类似共识，这种价值观就成为社会的稳定器。

而当草根们不能很好地通过现有准则和程序获得上升到精英的可能，他们往往将道德价值观变成另一些途径的竞争要求，即你让我做不到，我让你得不到！

于是，就会产生民意的意外。

华尔街精英的道德陨落和社会撕裂

这或大概也是社会分化造成社会激烈冲突的路径。

一些人在初代自由竞争后获取财富，从而获取社会资源，并且掌控了社会话语权。这意味着精英集团的出现，他们不仅有更多资源，使其收益呈雪球般越滚越大，而且他们有制定规则的权力。所谓规则，不仅仅是法律条规，也包含道德标准。他们开始定义什么是公平正义，什么是爱，什么是美，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高级，什么是正确。

另一些人没有能够获得那么多财富，他们或者也没有那么抱怨。人们多多少少都能够接受市场竞争的价值观。但是，当资源积累呈级数拉大差距，一些人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在社会上“升级”的希望，他们可能就会变得不忿一些，但也会消极，就像是日本的“低欲望社会”人群。但再经过一段时间，话语的制定权会让道德准则产生冲突，双方的情绪冲突和阶层撕裂就显得越来越严重，这时再谈贫富分化，不忿就会变成怒火，对立变得不可调和。只需要一些导火索催化剂，社会就会“一点就燃”。

看看法国“黄背心”的起因只是“五毛钱”燃油税。

2008年以前，美国的华尔街精英们以一种万众景仰的姿态出现，总体而言，人们都羡慕他们。2008年金融危机后，因为金融机构损失惨重，而它们已经太大而不能倒，为了经济总体福利考量，美国国会同意时任总统小布什的提请，用7000亿美元金融救助计划基金作为政府救助措施。但新闻报道，许多被救助的巨头们将数百万美金发放给其高层管理人员。引发了舆论的猛烈批评。

接下来，一系列讨论展开，这些高管应该为金融危机负责吗？如果他们应该为危机负责，那么他们的失败为什么没有受到惩罚？如果他们不应该为危机负责，那么他们是不是过去也不应该拥有那么高收益的权利？

这种怀疑实际上也是对公平问题的延伸。而且还有衍伸，即许多过去“精英们”极力推广的“政治正确”的“公平”价值观，是不是也都是作秀和矫枉过正？结果不但穷人讨厌富人，穷人也开始讨厌穷人。

政治“素人”“黑马”迭出寄托着改革的强烈愿望，保守主义抬头显现着改革的巨大阻碍。两者同时存在，所谓“改革”成为虚空的情绪宣泄。

当公平的基准已然模糊，人人缺乏认同感，情绪化反应愈加胜过理性思考。

改变，改变，怎么改变？

后记

公平正义的基准究竟在哪里？我们以什么来评价一件事是不是公平？

当对于公平公正价值观的概念产生了普遍的撕裂和背离，经济危机、道德危机、政治危机会相继互相纠缠和加成，“不忿”感情变得普遍，对立情绪大面积蔓延，社会就会持续不稳定。

当然，公平正义中，资源分配始终是重要议题，而这正是经济学的主要研究对象。怎么分配才公平呢？这是个亘古不变、历久弥新的好问题。（欢迎关注人大重阳新浪微博：@人大重阳，微信公众号：rdcy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