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泰峰系重阳投资合伙人、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客座研究员，本文刊于2023年2月22日重阳投资公众号。

中西方顶尖智慧之间高度相通，笔者曾撰写“老子对话巴菲特”12篇，收录于《财富是认知的变现》一书中。其实《孙子兵法》与价值投资之间也多有相通之处。本公号推出《孙子对话巴菲特》系列专栏，此为第二篇。

投资和兵法之道要在“择人而任势”，在上一篇（点击文字可跳转）中孙子、巴菲特和芒格探讨了如何运用“势”的问题，今天他们的对话围绕着“人”的因素展开。

01 投资就是投人

“我们不仅仅是买好公司，而且希望它具备德才兼备的、令人喜爱的管理层。”

孙子：沃伦的“长坡厚雪”让我一下子就记住了投资的核心，那么除此之外呢？还有其他关键因素吗？

巴菲特：再好的商业模式如果运营不当，那么它也最终会丧失竞争优势，所以如果要说还有什么关键因素，那就是“人”，具体来说也就是企业的管理层，再缩小一点就是CEO。我们在投资中十分重视管理层这一环节，事实上“查理和我只做两项工作，其中一项，就是如何吸引和留住杰出的经理人，管理我们不同类型的企业运营。”

“我们不仅仅是买好公司，而且希望它具备德才兼备的、令人喜爱的管理层。”

孙子：这不难理解，但是怎样衡量管理层的好坏呢？

巴菲特：我们考察CEO的标准不少。首先，我喜欢CEO们具有独立思考的特质，“对于管理层竞争力的一个衡量标准就是，他们能否独立思考，避免从众效应。”

孙子：从众效应怎么说？

巴菲特：从众效应就是你看到大家都这么干，所以你也这么干。“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会使管理层陷入非理性行动，并置股东利益于不顾，这种力量就是惯性驱使。像旅鼠一样随大流。”

孙子：所以独立是为了保持理性？

巴菲特：没错，“投资必须是理性的。如果你不能理解它，就不要做。”

孙子：除了独立理性，沃伦对CEO还有什么考察标准？

巴菲特：我必须要谈到“诚信”，这是我和查理都极为重视的一条标准，它甚至要高于前面所说的独立和理性。

“我们在评估求职者时，会寻找三种特质的候选人：诚信、智慧、活力，三者兼具是一次极棒的招聘。如果候选人不具备第一点，而具备后两点，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如果你得到了一个缺乏诚信正直的人，最好他们既懒惰又愚蠢。”

孙子：除了诚信呢，还有什么标准？

巴菲特：我喜欢对自己事业充满热爱的CEO。因为只有一个真正热爱自己事业的人，内心深处才会渴望将事业做到极致。

孙子：沃伦有这样的例子吗？

巴菲特：B太太！B太太91岁的时候，有家报纸刊载了一篇关于她的采访报道，报道中B太太是这样形容自己的：“我们每天下班回家后只是吃饭和睡觉，第二天不等天亮便急着要赶回店里上班。”她每周工作7天，每天从一开门一直工作到关门，她在一天内所做的决策可能比大部分的CEO一年内所做的决策还要多。

孙子：90多岁了还在坚持工作，B太太对事业的热爱程度让人吃惊。

密斯特舒：其实沃伦和查理也是这方面的表率，沃伦今年（2023年）93岁了，查理更是99岁了，但是依然在工作，沃伦形容自己的工作状态是“跳着踢踏舞上班”，非热爱无法解释这一现象。

孙子：同意密斯特舒的看法，一个人可以凭借毅力坚持一时，却难以凭借毅力坚持一生。我们继续，除了热爱，沃伦还有其他标准要补充吗？

巴菲特：其他的就比较具体了，比如他得具备较强的资金配置能力。

孙子：这怎么说？

巴菲特：我们并不反对旗下子公司将所赚取的利润全部保留，如果他们可以有效利用这些资金，创造出更高的投资回报。对于我们持有少数股权的上市公司，如果他们同样可以很好地运用这些资金，为股东创造出更高的价值，我们又何乐而不为？但是，这么做需要很好的资金配置能力。

孙子：怎样才算是具有优秀的资金配置能力？

巴菲特：很简单，我们测试的标准是：“保留下来的每一美元能否为股东创造出至少一美元的市场价值。”

孙子：这的确很具体，除此之外还有吗？

巴菲特：一个优秀的CEO还要懂得成本控制。旗下的公司，几乎个个都是成本控制的高手。

“根据我们的经验，一家高成本运行公司的经理人，永远能找到增加公司开支的理由。一家低成本运行公司的经理人，也永远能找到为公司进一步节省开支的新方法——即使其成本支出已远低于竞争对手。”

孙子：举个例子？

巴菲特：我讲个故事吧。当我们在Charlie Heider的办公室准备签约以完成收购的当天，公司的CEO Jack Ringwalt迟到了。他踏进办公室，解释说之所以迟到，是因为他要开车在附近绕来绕去，以便能找到一个计时器还未用完的车位。对我来说，那真是一个美妙的时刻，因为我知道Jack Ringwalt就是我想找的那种经理人。

孙子：这个人可真够节省。

巴菲特：是的，这样的CEO是企业经营之宝。

孙子：独立理性、诚信、热爱、优秀的资金配置以及成本控制能力——五大挑选CEO的标准，沃伦介绍的很清晰。

巴菲特：还需要补充最重要的一条，其实我所说的五条标准都是为了一个核心的目的，那就是企业的CEO必须与股东利益保持一致。

孙子：听沃伦的意思，好像有很多CEO与股东的利益不一致？

巴菲特：“当然，这些年来，太多的CEO们，他们在办公室里行为不端、蒙混数字、报以平庸的业绩，却为自己支取者高额报酬。”

孙子：这真是一个大问题。看来要符合沃伦的要求很难，沃伦遇到过这样的CEO吗？

巴菲特：当然，大都会公司的汤姆·墨菲就是这样的一位CEO。“在他打造企业的时候，他只采取有道理而且符合股东利益的行动，从不为了满足自己的自负(或私利)而乱来一气。”

孙子：我还想再追问沃伦，找到一个理想的CEO之后，你接下来还会做什么呢？

巴菲特：公司一共有70个业务子公司，36万名员工。但是，在伯克希尔的总部一共只有25个员工，包括我的长期秘书。这70个业务子公司，分布全美各地，各自有一个CEO，这些人都直接向我汇报工作。

我对这70位CEO绝对放权，一个都不参与管理，也从不去各个子公司实地考察。我的原则是：既然选择了这些经理人（Managers），就由他们决策。每年见一次，每个月定期文字汇报就可以，我本人去现场视察也毫无帮助。

“我们对子公司采取完全放权的态度。伯克希尔·给它们提供强大的资本后盾，只要有合适的项目，资金可以马上到位，用不着看银行和华尔街的脸色。我们的CEO可以节省20%的时间，他们用不着会见分析师、出席各种会议，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运营公司中。”

孙子：也就是说沃伦在挑选人的时候非常严格，但是一旦选中了这个人，就信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态度。

巴菲特：正是。

02 上下同欲者胜

“将有智勇之能，则当任以责成功，不可从中御也。”

巴菲特：我也想请教先生，从兵法角度如何看用人之道？

孙子：其实我一边听一边心中暗自赞叹，原来投资用人之道与兵法用人之道竟也十分契合，它们之间可以呼应的地方真是太多了。

巴菲特：哦，愿闻其详。

孙子：沃伦说投资就是投人，其实作战的关键也是人，其中重中之重是找到好将军。“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意思是说，将帅是国君的辅佐。辅佐得周密，国家就强盛；辅佐有疏漏，国家必然衰弱。

巴菲特：有意思，将军就跟企业治理中的CEO一样，那么挑选将军有何标准呢？

孙子：在我看来，一个优秀的将军需要具备五个标准，“智、信、仁、勇、严”。

巴菲特：怎么解释“智”？

孙子：关于“智”并没有特别的解释，也就是我们通常理解的明智。如果要进一步说明的话，我可以借用一个叫杜牧的后生所说的：“盖智者，能机权、识变通也”。也就是说一个智者应当多谋善断，懂得变通。这在兵法中可以说攸关生死，将军要根据不同的情况制定不同的战术，而不能顽固不化。

巴菲特：这似乎可以对应CEO挑选原则中的“理性”，理性同样包含着变通的意思，情况变了我们也要变。

孙子：没错。

巴菲特：第二个关键词“信”如何理解？

孙子：关于“信”也是杜牧解释的好，他说“信者，使人不惑于刑赏也”，也就是为将者要赏罚分明，让士兵们不迷惑，这样才能够确立威信。所以秦朝有“徙木立信”的故事。

巴菲特：虽然我和查理说的诚信跟先生说的信所有区别，但主旨并不矛盾，一个不诚实的人是无法确立威望的，无论是CEO还是将军。

孙子：同意。

巴菲特：那么第三个关键词“仁”字又怎么说？

孙子：“仁”字历来有很多解释。我还是欣赏杜牧的解释，他说“仁者，爱人悯物、知勤劳也”，也就是说一个仁者既要能够对别人有慈爱之心，同时要爱惜物品、还要懂得勤劳不怕苦。刚才沃伦讲B太太的时候，我就在想她很好的诠释了这个字，孜孜不倦，爱自己的企业如爱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巴菲特：中文果然博大，以后我可以称她为“仁者B太太”了。那么接下来，第四个关键词“勇”呢？

孙子：“勇者，决胜乘势，不逡巡也。”勇敢的人谋划作战，当机立断，勇往直前。

巴菲特：这可以对应CEO的公司经营能力，只有努力开拓进取，才能获取丰厚的利润。

孙子：是的。

巴菲特：那么最后一个“严”呢？又如何理解？

孙子：“严者，以威刑肃三军也。”带兵打仗必须有严明的纪律甚至刑法，这样队伍才有战斗力。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为将者自身要有威严。沃伦说喜欢严格控制成本的CEO，这是投资中的“严”。

巴菲特：“智信仁勇严”，清晰明了，中文真是一字千金。不知道先生是否有符合这五条标准的将军故事可以分享？

密斯特舒：我插一句嘴，其实孙先生本人就是十分典型的代表。

孙子：密斯特舒过誉了。

巴菲特：先生在世界享有盛誉，这我大体是知道的，但是具体事迹的确不清楚，请密斯特舒为我和查理介绍。

密斯特舒：孙先生早年还没成名时，在好朋友伍子胥的推荐下受到了吴王阖闾的接见，并呈上了他写的兵书十三篇。吴王看了之后很是欣赏，但对其实用性还有疑虑，就想请先生练兵小试，先生答应了。吴王又问能在在女人身上演练吗？先生说，没问题。

于是，吴王挑选了180名宫女交给先生操练，其中包括两位最宠爱的妃子。第一次训练时这些宫女们根本没把先生放在眼里，嘻嘻哈哈，把训练当做儿戏。在再次训诫无效的情况下，先生竟将吴王那两位最宠爱的妃子斩首示众了，连吴王求情都没拦下。这一招立马震慑了宫女们，对先生的训令变得无所不从。

吴王虽然因为失去爱妃而不高兴，但也知道了先生是真的能带兵,于是任命他为将军。后来吴国往西破了强大的楚国,攻入郢都,往北威震齐、晋两国,名声显扬于各个大国诸侯国之间,先生在其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巴菲特：精彩的故事，能将松散的宫女调教成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必须有“智”，三令五申军纪是“信”，敢于斩杀皇帝的爱妃体现了“勇”和“严”，只不过这个故事里似乎不能体现先生爱兵如子，甚至有点不符合人道主义？

密斯特舒：关于这点我替先生辩解几句，先生貌似对妃子不仁，其实是对军队的大仁，因为如果不对违犯军纪的士兵严加惩罚，那么军纪就难以严明，一旦上了战场会被敌人打败，那才是大不仁。

巴菲特：密斯特舒的这个分析言之有理，其实投资也一样，同样需要纪律严明，对于违法了法律底线的CEO我也不会客气。

孙子：莫非沃伦也有过不得已“斩杀”CEO的经历？

巴菲特：的确有。那就是所罗门公司的掌门人约翰·古特弗罗因德，他本来是我信任的朋友，但是在公司下属违规作弊时他却选择了隐瞒和包庇，我只得被迫将他辞退。

孙子：沃伦也有肃杀的另一面。

巴菲特：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不得已，我更愿意做的还是找到与股东利益一致的CEO，并放手交给他们去做。

孙子：其实兵法也是如此，带兵在前线打仗的将军一定要与君主保持一致才行，所谓“上下同欲者胜”。

巴菲特：哦，这个词新鲜，怎么讲。

孙子：沃伦说有些CEO与股东利益相违背，其实在战争实践中，往往也会出现上下不同欲，也就是君跟臣之间，将军跟士兵之间上下不是一条心的情况。这种情况自然很容易导致败局。

巴菲特：有没有实际例子能够说明。

孙子：例子很多。比如三国时期东吴抵抗曹操就是很好的例子。请密斯特舒来介绍一下。

密斯特舒：东汉末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势力越来越大，在平定北方之后挥师南下，直指东吴。

面对曹操的胁迫，是抵抗还是投降，东吴群臣分成两派。颇有威望的张昭认为曹操以天子的名义征讨四方占据了道义高地，而且已经占领荆州，东吴失去了可以抗拒曹操的长江天险，而且兵力明显寡不敌众，所以万全之策是迎接曹操，投降朝廷，以避免江南生灵涂炭。张昭的投降论得到了不少文臣的符合。

孙权举棋不定，借上厕所为名想让自己冷静冷静。这时候忠厚老臣鲁肃追了上去，劝他说：“全东吴的人都能投降曹操，但将军您却不能！”

一句话让孙权直冒冷汗，他问道：为什么？

鲁肃答：假如我投降曹操，曹操会把我送回乡里，品评我的名位，还可能做个小官，坐着牛车，带着随从，与士大夫们交游，逐级升迁还可能会做个州郡的长官。如果将军您投降曹操，想要在哪里安身呢？

孙权叹气说：“其他大臣的论调让我非常失望，你的谋略正合我意。”

主张抗击曹操的还有周瑜，正是在他们的力挺之下，孙权回到会议室，拔剑砍掉桌子的一角后，表了决心：以后谁再说投降曹操，就会跟这个桌子一样！

208年，赤壁之战爆发，孙权、刘备的联军以少胜多，奠定了三足鼎立之势。

巴菲特：精彩的故事，君臣同心无比重要。我也要追问先生一个问题，找到好将军之后，君主又该怎么做呢？

孙子：“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巴菲特：怎么理解？

孙子：关于这句话是南宋的学者张预注解的好，他说“将有智勇之能，则当任以责成功，不可从中御也，故曰：“阃外之事，将军裁之”。意思是说，将军既然有智有勇，就应当授权给他，让他去克敌制胜，不应当从中发号施令，所以说城门外的事，将军可以自己决定。

巴菲特：这倒是跟我对待优秀的CEO一样。

孙子：正是。

【密斯特舒赞叹】：知胜之道，要在得人

孙子兵法的知胜五道之中，有三条是关于人的。“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是关于自知，“上下同欲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则是关于选人用人之道，人和则无往而不胜。可见孙子对于人是多么看重，毕竟一切活动都离不开人。

为什么一个好的CEO或好的将领那么重要？因为他们很稀缺。为什么稀缺？因为人性有许多弱点。这是笔者的上一本书《财富是认知的变现》中希望解答的难题。人性和人的认知是在进化中产生的，它们发源很早，在我们的原始先祖时期就已经基本定型，并延续千年万年而不变。它们帮助人类在残酷的自然竞争中存活了下来并且统治了地球。然而随着人类生产力的快速迭代，人类的生存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就产生了一种错配——我们的认知远远落后于时代的需要。换句话说，我们在进化早期形成的种种认知确保了我们的生存繁衍却无法让我们在现代的环境中取得更为长久的成功与幸福。这样的认知缺陷很多，笔者概括了12种，包括过度自信、贪婪与嫉妒、急于求成、禀赋效应、锚定效应、损失厌恶、过度悲观、盲目从众、线性思维、故事思维、对称思维、德不配财等，它们是我们走向投资成功的障碍。反过来，如果想要投资成功，就必须破解这些我们本性中自带的缺陷，成为一个真正理性的人。重阳投资创始人兼首席投资官裘国根先生一语中的：“投资是一场反人性的游戏。”

这样一来，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无论巴菲特、芒格还是孙子都如此看重人的要素。某种意义上，投资就是投人。需要强调的是，选人不仅仅是考察单个个体，而且要把个人置于关系之中考察，因为一旦进入关系之中，本来理性的人很可能会变得不理性。所以君将一心、股东与管理层一心，这同样极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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