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宗义系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南亚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客座研究员，本文转自7月23日观察者网。

图源：中国评论通讯社

印度大选马上就要开始。对于国际观察人士和印度国内观察者来说，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次大选并无太多悬念，莫迪连任的概率较大，印度政府内外政策将保持连续性。即使退一万步讲，莫迪及印度人民党在大选中落败，下届政府的对内政策将发生较大改变，但对外政策仍会保持较强的连续性，因为对于印人党和国大党，以及整个印度战略界而言，他们在对外政策方面基本已经形成共识。通过观察印度2023年的对外政策，基本可以判断今后几年印度的对外政策走向，尤其是其对美、对华政策。2023年对于印度来说是一个主场外交年和大国外交年。印度主办了两次“全球南方”线上峰会、上海合作组织线上峰会和二十国集团（G20）峰会；印度总理莫迪参加了在日本举办的七国集团（G7）峰会及美日印澳四国安全对话机制（QUAD）峰会、南非主办的金砖国家（BRICS）峰会；莫迪在6月份对美国进行了正式访问，7月又作为法国国庆日主宾国元首访问了法国。其中，最重要的两场是莫迪访美和G20峰会，引起世人关注。一时间，印度及其总理莫迪风头无两，在西方世界受到特别欢迎，而印度的亲美西方立场也在这些主场外交和大国外交活动中显露无遗。但同时，印度与美西方的矛盾也逐渐显露。就在G20峰会期间，印度和加拿大关于加拿大锡克教领袖尼贾尔被暗杀事件的冲突暴发出来，引发印度与加拿大之间的外交纠纷。在此问题上，加拿大没有得到它所期盼的美国政府的声援。但到11月，美国司法部就公开指控，有印度官员参与策划在美国领土上对锡克教分离主义领导人潘农的“暗杀阴谋”，并指该案与针对加拿大境内锡克教领袖尼贾尔的暗杀相关，美印关系又起波澜。虽然美印双方高层都出面声称此事不会动摇美印紧密关系，但很多国际问题观察人士认为此事只是美印矛盾的冰山一角，美印关系的发展绝不会一帆风顺。

一、美印已结成针对中国的同盟

2023年6月21日至24日，印度总理莫迪对美国进行了自2014年上任以来的第六次访问，同时也是首次国事访问，受到美国隆重接待。两国在经济、科技、国防和人文等领域达成一系列合作文件，涵盖半导体、关键矿产、先进技术、太空合作以及国防制造和销售等各个领域。美国总统拜登和印度总理莫迪共同宣布“美印关系进入了新时代”，印度成为美国的“非条约联盟伙伴”（non treaty alliance partner）。【①Harsh Pant, 'India and US - A Partnership Crafted by Modi and China,' Jun 27, 2023, https://www.orfonline.org/research/india-and-us-a-partnership-crafted-by-modi-and-china】 此次访问标志着美印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两国已经正式结成针对中国的联盟。2023年9月8日，美国总统拜登在访印参加G20峰会期间与莫迪总理再次发表《美印联合声明》，进一步加强、细化和具体化了美印两国针对中国的合作。虽然美印两国刻意强调双边关系的综合性和全面性，但很明显，两国当前合作重点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是在防务领域，美国给予印度一些正式盟友都没有得到的先进军事技术，批准通用电气公司与印度公司联合生产F414发动机，向印度出售31架MQ-9B无人机。二是在美国对中国进行重点限制的半导体、量子计算、人工智能等高新技术领域，美印双方着力推进“关键和新兴技术倡议”（iCET），将在关键和新兴技术共同开发和生产方面加强合作，将半导体、生物技术、先进材料和稀土加工技术等领域确定为未来合作的重点领域，深化双方创新生态系统之间的连通性，建立半导体供应链和创新伙伴关系，以满足印度成为创新和新兴技术大国的雄心，在全球产业供应链上替代中国。【②The White House, Joint Statement from the United States and India, June 22, 2023,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3/06/22/joint-statement-from-the-united-states-and-india/】

美印两国接近的主要目标就是遏制中国。对于美国来说，美国已将中国确立为最大的战略竞争对手，希望通过“印太”战略、利用盟伴关系遏制中国，印被美看作其“印太”战略的关键支柱。2017年美日印澳四边机制（QUAD）重新激活后，美一直希望将其发展为军事联盟，但印度一方面在积极推动美日澳等国组建遏制中国的联盟，另一方面又以“战略自主”为由推脱建立军事同盟，并不断在经贸科技等方面提出条件。现在，美希望通过向印提供高新技术和先进武器装备，通过与印加强战略协调与合作，将印绑定在其遏制中国的战车上，甚至为其冲锋陷阵，充当排头兵。即使不能鼓动印度与中国发生直接冲突，也可以激发印大国野心和与中国竞争的士气，在中印边境和印度洋地区，以及在全球产业供应链方面给中国增加战略压力。另外，美印之间的军事技术和武器生产合作将进一步挤压俄武器装备在印度的市场份额，离间俄印关系。而对于印方来说，印决策者及其战略界已形成共识，希望建立“多极亚洲、多极世界”的国际秩序，其中“多极亚洲”是“多极世界”的前提。印方认为中国是当今世界格局变化的最大变量，中国有可能成为亚洲主导力量，因而认为中国是印实现大国崛起的最大威胁，因此印必须对中国进行所谓“战略管理”，遏制中国发展。印将在借助美“印太”战略遏制中国发展的同时，从美日欧获得资金和先进技术，推动全球产业链和供应链向印转移，从而实现印经济腾飞和大国崛起。印已将中国作为实现经济腾飞和大国崛起的垫脚石。

对于莫迪此次访美，一些印度战略精英认为这一关键“地缘政治时刻”可以看作莫迪的“邓小平时刻”，声称当前印地缘政治地位类似中国20世纪70年代在美苏对抗中的地位。从印度战略精英的类比也可以看出，美印已结成针对中国的事实同盟。他们认为印度是唯一一个在人口、军事和技术实力方面能够赶上中国的国家。现在美正在寻求与印合作，以重组全球经济秩序，降低世界对中国经济的依赖。因此，印应抓住拜登政府提供的加强地缘经济合作的机会，确立和巩固其美西方眼中的“遏华关键国家”和中国的全球产供链地位替代者身份，成为全球规则制定者和全球经济秩序重塑者。从国内政治方面来讲，莫迪政府希望藉美印关系走近提升印度的大国地位和其国内支持率，以赢得2024年大选。从9月份拜登总统亲自参加G20峰会，并且没有像以往那样在G20峰会上鼓噪俄乌冲突来看，美国确实非常在意印度对其大国地位的关切。

二、美印针对中国的盟伴关系存在的问题

为遏制中国，实现其各自战略目标，美印两国都提出了自己的“印太战略”（印度称为“印太愿景”），并且在印度的一再要求和积极推动下，美国完善了其“印太战略”，满足了印度在地理范围、经贸等方面的一些要求。然而，美印两国仅仅是在遏制和打压中国方面达成了一致，但遏制中国并非两国的最终目标。两国在通过遏制中国要实现的目标及遏制中国实现这些目标的手段和途径方面都存在相当大的差别。这些目标的不同使得两国在要实现遏制中国的这一过程中充满了相互利用、相互算计和相互提防。

（一）

美印两国“印太战略“并不完全契合

首先，战略目标不同。美国“印太战略”的目标是维护其“一超独大”的霸权体系，而印度“印太”战略的最终目标是实现印度的大国崛起和“多极亚洲、多极世界”。其次，战略重点地区不同。美国“印太”战略的重点是在亚太地区，因此美国最希望看到印度在军事上介入亚太地区事务，但印度“印太”战略的重点是印度洋地区。再次，双方对遏制中国的主要力量和手段的认知存在差异。在遏制和打压中国方面，美印确实一致，但谁也不想直接与中国发生冲突。美国希望印度站到遏制中国的最前线，鼓动印度在边界问题上与中国对抗，甚至与中国发生直接冲突；而印度希望拉住美国，让美国亲自出手遏制中国，并希望在此过程中推动全球产业供应链的转移。美国更多希望借助军事手段和军事同盟，而印不想被动卷入与中国的军事冲突，因此印度不想将QUAD发展成军事同盟，不想加入“北约+”，也不想与美国签订双边条约而丧失其所谓“战略自主”。印度不愿背负条约盟友的责任和义务，但将享受所有美国条约盟友能享受的利益。

（二）

美印关系的历史和印度民族心理决定合作过程不会一帆风顺

虽然最近几年许多印度战略界人士都不断声称美印两国互不信任的历史已经结束，但无论是历史的芥蒂，还是现实的矛盾都依然如旧。美国不希望看到印度利用中美战略竞争崛起，更不希望印度成为第二个中国，因此美国虽然在向印度出售先进武器装备及其生产技术、向印度投资发展先进制造业方面貌似慷慨，但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美要看印在多大程度上配合其遏华战略。而印度人则认为美国要借助印度遏制中国必须投入真金白银，并且印度人认为历史上美国对印亏欠太多，应该有所补偿，以此换取印度的信任。印度的民族性格一向是斤斤计较、得寸进尺，其野心和胃口很大，会向美国不断提出其难以接受的要求。印度经济民族主义情绪非常强烈，其民族垄断资产阶级将印度市场视为禁脔，美西方跨国企业如果涉入印度市场过深，必将遭遇中国“小米”的命运，可以预测美印经济技术合作很难顺利进行。

（三）

印度对外战略重点转移与美国战略目标之间的矛盾

自2017年以来，印度积极与西方国家组建反华制华联盟。在美日印澳四国安全对话机制化以及AUKUS建立之后，印度战略精英认为，由于中国所处的拥挤地理位置限制了她在陆地和海洋的行动，也由于西方国家和其他国家的抵制，中国崛起的机会之窗正在关闭，或者已经关闭。虽然中国的实力和影响将继续扩大，特别是在印度周边地区，但中国在亚洲称霸的前景渺茫。【③Shivshankar Menon, Yamini Aiyar, Sunil Khilnani, etc. 'A strategy for India in a world that is adrift,' October 07, 2021, https://www.thehindu.com/opinion/lead/a- strategy-for-india-in-a-world-that-is-adrift/article36867249.ece】 在美国明确将中国确立为最大战略竞争对手之后，印度战略家认为当前是对中国进行战略反击的有利时机，因此印度的对外战略重点从引领美日澳等国组建反华制华联盟转向在印度洋地区挤压和排除中国影响力，并在所谓“全球南方”确立印度的领袖地位，以此确立“一极”身份，与美国分庭抗礼。但印度发现凭自身实力难以与中国在“全球南方”竞争，哈比蒙·雅各布(Happymon Jacob)等以与中国竞争为借口，哀求美西方援手，帮助印度树立“全球南方”领袖地位。【④Happymon Jacob, 'How to Thwart China's Bid to Lead the Global South,' Foreign Affairs, December 25, 2023,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china/how-thwart-chinas-bid-leadglobal-south】 美西方虽然希望利用印度分化发展中国家，排挤中国在发展中国家的影响力，但并不想提供过多物质帮助印度成为真正的“全球南方”领袖。2024年4月初笔者到新德里调研，发现印度战略界已经不再强调要做“全球南方领袖”，而改成代言“全球南方声音”（Voice of Global South）。

（四）

美国与印度的控制与反控制之争及印度教民族主义者的反抗

美国对其盟伴一向采取控制手段，以便将它们牢牢捆绑在美国的战车上。2003年美印关系取得较大进展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由于美国对莫迪政府的打压和威吓：第一，美国发布人权报告，列出印度的“重大人权问题”和虐待行为；英国BBC制作了名为《印度：莫迪问题》的纪录片。第二，在美鼓动下，美、加、澳、英等国的锡克人发起“卡利斯坦运动”。第三，美国做空机构兴登堡研究公司对印度财阀阿达尼发起精准打击。阿达尼是莫迪最亲密的盟友，美国做空阿达尼也是为了警告莫迪，美国有能力影响印度的经济和政治稳定。第四，扶植拉胡尔·甘地。美国对印度的控制行为激起印方反抗。印度与西方在暗杀海外锡克人独立领袖问题上的外交纠纷实际上反映了美印之间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印度利用美国对其在遏制中国方面的战略依赖不断试探美国的底线，接连对加拿大及美国境内的锡克人独立领袖发起暗杀，在美国政府明确向印度发出警告之后才暂时停手。同时，印度对美国的控制也有妥协和合作。2023年3月，美国投资公司GQG Partners Inc注资阿达尼集团；【⑤Scott Murdoch, Nandan Mandayam and Yousef Saba, 'Adani shares surge after $1.87 billion GQG investment; more road shows lined up,' March 3, 2023, https://www.reuters.com/markets/shares-adani-backer-gqg-partners-fall-australian-trade-2023-03-03/】 11月，美国国际开发金融公司（DFC）为阿达尼集团在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开发的一个港口码头提供5.53亿美元的融资，以遏制中国在南亚和印度洋的影响力。【⑥'U.S. Development Finance Institution DFC To Fund CWIT, Adani's JV In Sri Lanka For USD 553 Million,' 8 November2023https://www.adani.com/newsroom/mediarelease/usdevelopment-finance-institution-dfc-to-fund-cwit-adanis-jv-in-sri-lanka 】但美印两国在价值观方面的根本差异及美国与印度垄断财团之间的利益冲突无法消除。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法西斯”色彩将愈演愈烈。美国希望将印度绑在遏制中国的战车上，同时也要控制印度的发展，因此还将继续通过人权、卡利斯坦、市场开放、国大党等反对派等敏感问题拿捏莫迪政府，这必将引起印度教民族主义者的反抗。

此外，美印之间在印俄关系、俄乌冲突、印度与伊朗关系等双边与地区问题上也存在深刻矛盾。

三、中国应如何看待中印关系未来走向

首先，中国应认识到印度对华战略的目标。印度外交具有鲜明的投机色彩，印度战略界认为当前的中美战略竞争是印度前所未有的战略机遇。在此背景下，印度大战略就是要借助美“印太”战略，以牺牲中国为代价换取本国经济腾飞和大国崛起。印方判断至少今后十年美国仍将占据优势，因此今后至少十年内，印度仍将奉行亲美政策，对中国将采取以对抗为主的政策。印不会轻易充当遏华急先锋，但印企图遏制中国，在全球产业供应链中孤立中国、取代中国的野心不会改变。美印建立“非条约联盟伙伴”之后，为诱使美国加大对印资金投入和技术转移力度，印方继续保持中印关系紧张状态的可能性较大。因此，中国对印政策应有合理预期，试图拉住印度的努力效果有待观察。其次，中印关系的好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美关系。印度所要发挥的所谓“全球领导型力量”，其中之一就是希望能够引领美西方共同遏制中国，从而造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局面。在美国“印太”战略的形成以及QUAD的形成过程中，印度发挥了积极的引领作用。印度对于中美关系的稳定和缓和是最担心的，尤其担心出现所谓的“G2”或中美共治局面。在习近平主席与拜登总统在旧金山举行成功会晤、中美关系出现稳定趋势之后，特别是当印度看到“四边安全机制”中的澳、日两国也在重启对华高层政治对话之后，在外交上产生一定“焦虑感”，印度内部也出现对华政策争论与分歧。虽然美国通过美印外长和防长第五轮“2+2”对话向印度保证其对华“竞赢”政策的连续性，但印战略界一些人士仍对美抱有疑虑，同时也担心美在面临俄乌、以巴两场地区冲突的同时是否有足够能力应对中国。因此对于印方一再声称的中国不应从第三方因素的角度来看待中印关系的说法，中方应区别对待。最后，中国在对美印关系保持警惕的同时应有足够的信心。无论在军事上还是在经济上，当前中印之间差距很大，这种差距在今后十年内缩小的可能性很小，甚至很可能会继续扩大。美西方虽然希望印度能够在全球产业链和供应链上成为中国的替代者，并且不断吹捧印度在经济发展方面的光明前景，但这么多年来印度的发展成绩表明，其在基础设施建设和制造业发展方面很难达到中国的速度和水平。印度一直想通过美西方的援助和技术转移来超越中国，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美西方只想利用印度、挑拨中印关系，但并不希望印度真正崛起。美西方和印度之间的文明分歧和战略矛盾难以消除。虽然美印军事合作在中国西部边境和印度洋地区会对中国造成一定干扰，但中国的军力优势足以震慑印度，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中国不会主动挑事，但对于挑衅将坚决反击。当前，无论中美之间，还是中印之间，最主要的竞争仍然是在经济领域。中国正在推进更高水平对外开放，经济正在实现转型，正在向国际产供链更高端跃升，并且已经认识到了印度的野心。对于产业发展阶段较为落后的印度来说，加入以中国为中心的亚洲产供链体系，与中国保持友好关系，从而实现从中国的产业转移是最便捷的途径。现在印度已经将自己的产业升级之路基本堵死，中国在对印度保持适当战略警惕的同时，对如何处理中印关系游刃有余。

(欢迎关注人大重阳新浪微博：@人大重阳 ；微信公众号：rdcy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