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思义系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高级研究员，刊于2014年5月19日国际金融报。

 

       瑞士取消保密制度，银行业不就受重伤了？众多媒体、社交网络都在流传瑞士如何应对失去保密制度的消息。甚至有人担忧，“失去保密制度，瑞士银行业怎么转型自救？瑞士经济靠什么支撑？”然而，《国际金融报》记者采访了一些瑞士当地金融业，却发现人们的想象与事实相差甚远，甚至截然相反——瑞士从政府、协会到银行家，认为全球信息自动交换越早实现，越有利于瑞士。

 

　　瑞士决定不保密了。奇怪的是，瑞士的金融机构已经答应了，但其国内的民众似乎并不同意。

 

　　5月7日，二十国集团财政会议一则宣言。47国签署统一协议，承诺为打击避税和犯罪实行“全球信息自动交换”。中国与瑞士、美国等做出同样的政治承诺。尤其要注意的是，签署的国家不仅包括经合组织国家、G20成员国，更包括开曼群岛、泽西岛等离岸中心。

 

　　“这是全球第一个统一的自动交换协议。全球金融中心自动交换信息，将让全球金融中心更自由连接，这就给瑞士最高水平的银行服务，提供了更广阔的平台，保证瑞士在全球金融市场的强大市场份额。” 瑞士联邦委员会国际金融事务秘书处发言人Mario Tuor，接受《国际金融报》记者独家专访时表示。

 

　　47国全球统一标准

 

　　要理解为什么瑞士银行家热烈欢呼自动交换，先要理解自动交换的背景——这是全球第一个统一的自动交换协议。

 

　　金融危机后，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全力推动 “全球讨税”，以高达55%的税率，来弥补国内改革所需的政府资金的严重匮乏。而世界经合组织也一直致力于打击跨国金融犯罪，与二十国集团合作推动全球金融信息交换，此次以税收为由头的信息自动交换，正是在此大背景下取得的重要突破。

 

　　银行间自动交换信息标准由经合组织提出，旨在通过让银行信息在各国司法部门之间，自动交换以打击逃避税行为。根据该标准，各国和各司法管辖区有权，从辖区内的金融机构收集所有金融信息，并每年与其他政府和辖区自动进行信息交换。该项目属于经合组织范畴，但参与国也包括了非经合组织成员国，比如中国。

 

　　“信息自动交换”中的“信息”具体指什么？经合组织税收政策与管理中心主任帕斯卡·圣·阿曼斯介绍，这些信息包括银行账户余额、利息、股息和其他金融收入等。“自动交换”又是怎么“自动”的？以年度为单位，在政府税务部门间自动交换。阿曼斯表示，银行将收集到的信息传递给政府，再由政府发送给纳税人所属国籍的税务部门，这个工序每年度将自动完成，不过，这些信息只针对税务部门是透明的，对公众并不开放。

 

　　该“银行信息自动交换”标准仍在制定中，目前仍未最终公布细则，目前签署的宣言只是政治承诺。2014年2月，二十国集团财长会议通过了目前的这一初步标准。世界经合组织称，将进一步细化这一新标准的实施规则，并推动其在9月的二十国集团财长和央行行长会议后正式开始实施，且将于10月28日及29日两天在柏林召开全球论坛。

 

　　瑞士银行业期待已久

 

　　正当中国人认为瑞士投降，担忧瑞士如何自救时，记者调查发现，瑞士银行业实际上正在欢呼，他们对向全球提供自动信息交换期待已久。

 

　　作为全球最大的银行业联盟、瑞士银行业代言人，瑞士银行家协会发言人Thomas Sutter接受《国际金融报》记者采访时表示，“我们已经在过去的一年多，极力推动瑞士各界，共同推动修改瑞士国内法律，实现与外界的信息自动交换。”

 

　　除了瑞士银行家协会，记者还特地向一线的资产管理公司求证，对方表示越早自动交换，对瑞士越有利。瑞士Adveq公司董事长兼执行主席Bruno E. Raschle，管理65亿美元的资产母基金管理公司，他接受《国际金融报》独家专访时表示，瑞士已经实现透明化很长时间了。“等世界经合组织的自动交换标准细则制定，并最终实施，瑞士为实现与其他经合组织国家统一步调的努力，就终于大功告成了。” Bruno E. Raschle告诉记者，他非常高兴看到瑞士与经合组织其他国家站在同一标准上合作。

 

　　如果瑞士银行家真的如此依赖保密制度，为什么瑞士银行家们，要如此积极地推动自动交换协议？这似乎非常矛盾。然而，惟一的解释就是，真正的瑞士金融业并不依赖保密制度——尽管它被认为因此闻名。Bruno E.Raschle向记者解释，“签署国际协议对瑞士国家和瑞士银行家们，都非常有利。以往难以签署国际协议，主要在于如何处理国内法、国际法的相互协调关系——瑞士官方当然首先要维护本国法律。”

 

　　那么，瑞士的哪部分群体可能反对国际自动交换呢？Bruno E. Raschle说，整个银行业都非常支持国际自动交换，惟一的问题是，有些人有政治上的憎恶情绪，他们讨厌某些国家要求的单边交换，而不是双边平等交换。

 

　　然而，瑞士一直要求信息交换必须是“双方相互”，而非“单边”只有瑞士交出客户信息给美国，美国却不需要向瑞士负责。因此，当2013年瑞士政府就向美国提供客户信息的法案提交议会时，迅速激起民愤，最终瑞士拒绝向美国提供客户信息。

 

　　正在美国逼迫瑞士，而瑞士要求双方平等的相持不下之时，世界经合组织提供了“公平的平台”，要求全球各主要金融中心遵守平等的统一协议，共同向多边提供信息自动交换。这正是瑞士想要的“公平”，于是迅速加入国际标准制定，签署国际协议，并推动瑞士国内法律的修改。

 

　　瑞士金融业难受伤

 

　　一旦47国正式自动交换客户信息，哪些人会受到影响呢？

 

　　“一旦曝光，我的资产会受影响。”正如伦敦市前副市长、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高级研究员约翰·罗斯义告诉《国际金融报》记者的那样，“即使有人受影响，他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更何况告诉媒体。”

 

　　这会否真如许多中国媒体预测的那样，重创瑞士经济，尤其是金融业？罗斯义不认同，他认为造成的损失将微乎其微。“尽管可疑资金利用瑞士避险，听起来貌似很有名。然而，实际上，瑞士金融业并不依赖保密制度，需要仰仗保密制度的金融业务，只占瑞士金融业非常非常低的比例。瑞士经济真正依靠的，是非常高精尖的科技产业，以及金融服务业的高级服务水平。”

 

　　那么，作为全球最有影响力的银行业联盟、瑞士金融业的代言人，为什么瑞士银行家协会要如此大力推动，瑞士加入全球自动信息交换呢？

 

　　罗斯义同样认为，这主要来自于依赖保密制度的可疑资产管理，并非瑞士的主流金融业务。“相比于合法的、正常的金融业务，可疑的、非法的资金流动，是非常非常渺小的。其他国家瞄准的，正是这部分非常微不足道的业务，他们因此而采取措施威胁瑞士放弃保密制度。因为瑞士大部分金融业务并不依赖保密制度，这部分金融业务才是真正重要的，所以，瑞士当然要抓大放小，不再为无足轻重的业务而保密。”

 

　　此前中国媒体广泛担忧，认为保密制度是瑞士区别于其他金融中心的重要优势，一旦失去这个优势，瑞士可能无法再与其他金融中心竞争。对于这样的分析，罗斯义告诉《国际金融报》记者，“这是因为不了解瑞士和全球金融业。强大的金融业，建立在高度发达的服务水平基础上。对于瑞士，优质的金融服务才是核心竞争力，地下非法业务根本无足轻重，所以即使瑞士不再实行保密制度，瑞士也不会有重大损失，更不需要采取任何措施来弥补，或依赖替代性措施来增强竞争力。”

 

　　负面效应很小，那是否有机遇？Bruno E. Raschle显得很淡然，他表示瑞士已经很习惯于透明化管理，他说“此次瑞士签署的全球自动交换协议，其实是瑞士本国法律的外显而已。瑞士本国法律里面已经包含了这样的情况，也就是即便在瑞士境内的某些交易，某些人也将受制于国际法律（而非只是瑞士法）。”

 

　　竞争力不降反升

 

　　可是，为什么瑞士早不同意信息自动交换，拒绝向美国等国家提供客户信息，而现在却同意了呢？负责此次谈判的，瑞士联邦委员会国际金融事务秘书处，显得很无辜。

 

　　其发言人Mario Tuor，接受《国际金融报》记者独家采访时，解释，“这是第一个全球统一标准呀，何来瑞士以前不同意呢？更何况，以前其他任何一个金融中心，也都没有自动交换呀！”他进一步向记者说明，“首先，关于税收信息交换，以前根本没有全球统一标准，这是第一次。其次，就自动交换而言，这是全球各大主要金融中心首次达成协议，共同致力于多边的自动交换。”

 

　　一旦开始实施，将给瑞士带来多少损失？与损失相反，Mario Tuor反而告诉记者说，新标准将进一步提高瑞士的竞争力，“长期来看，这项新标准将让瑞士更有竞争力，因为这让瑞士与其他所有金融中心都在同一平面上竞争。”

 

　　其所指“同一层面上”，是因为这是一个全球性的共同协议，而不是只针对任何国家。签署该协议的国家和地区，基本已经囊括全球所有最主要的金融中心，不仅包括发达国家为代表的世界经合组织国家，金融中心密集的二十国集团，甚至包括开曼群岛等俗称的“避税天堂”。

 

　　那么，具体来说有什么好处呢？Mario Tuor表示瑞士将受益于全球金融中心这一统一标准，“因为瑞士的金融服务已经深入全球经济链条，被作为全球金融中心而广泛使用，而且瑞士的服务历来被认为是高标准、高度国际化的，所以此项全球标准将让全球金融中心更自由连接，这就给瑞士最高水平的银行服务，提供了更广阔的平台，保证瑞士在全球金融市场的强大市场份额。”

 

　　需要注意的是，瑞士强调，客户隐私仍需尊重和保护，而自动信息交换必须只是出于“税收”目的，只提供给税务部门，其他理由的信息交换将另作考虑。Mario Tuor向《国际金融报》记者强调，“对于瑞士，客户的隐私仍然是重要资产。但这个隐私不是绝对的。对于与税收相关的信息，瑞士与全球所有金融中心一样，将采取全球统一的新标准。”

 

　　瑞士或需全民公投

 

　　目前，瑞士的国际承诺只能算是政府、金融业的表态，而他们并不起决定性作用，还要等真正有决定权的议会、全民公投决定。

 

　　目前，这一协议只是对外的政治宣言，不具有法律效力。世界经合组织税收政策与管理中心主任帕斯卡·圣·阿曼斯表示，将在今年9月细化相关标准，而宣言最终能够正式实施，还需要签署国对国内相关法律进行修改，因此最早也要到2017年才生效。

 

　　Mario Tuor向《国际金融报》记者详细介绍了接下来的流程，而理解这一流程需要对西方法律惯例有基本的了解：“要在瑞士实施国际新标准，需要修改瑞士国内的法律，因为瑞士不可能绕开国民反对，而只遵守国际承诺。首先，到2014年年底，瑞士政府将向议会提交一份详细的计划，给出详细的实施新国际标准的步骤、具体日程表。要修改瑞士国内法律，需要有100天的公示期，任何人都可以提出异议。反对者只要收集到了5万个签名，在这100天内。那么，这项法律修改，就必须举行全民公投。只有得到全国投票者超过一半的支持，瑞士的法律才能被修改，否则就继续保持现状，直到有超过一半投票者同意修改国家法律。”

 

　　这5万个签名，有什么要求？《国际金融报》记者问道。Mario Tuor继续向《国际金融报》记者解释，“这5万个签名，任何人都可以，只要是年满18岁的瑞士公民即可。”也许，收集5万个反对的签名非常容易，这也就意味着瑞士加入47国自动交换，可能需要经过全民公投，那可能就更加遥遥无期，甚至遭到大多数公民的反对。

 

　　因为，以前已经有众多前车之鉴。最明显的就是2013年瑞士否决“向美提供银行纪录”议案——该法案在议会就已经遭遇压倒性的失败，更别说要提交全民公投。反对的理由有两点。一方面，瑞士议员认为，政府是因为来自美国的外部压力，而非为国民考虑；同时，银行与美国达成和解的详细条件，并未得到仔细的说明。

 

　　中国财富管理的机遇？

 

　　此前中国分析认为，瑞士失去保密制度，将为中国在全球资产管理领域赢得机遇。然而，记者调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美国上市的诺亚财富是中国最大的第三方理财机构之一，该公司发言人在接受《国际金融报》记者采访时分析，“中国富人很少把钱存在瑞士，更多是利用香港。短期来看，如果瑞士失去保密制度，可能会对香港有一定利好，但只是短期。”

 

　　大陆富人并不是瑞士的主要客户，这首先是因为中国的税率相对较低。“欧洲因为福利水平很高，税率一般较高（具体要看税种），特别是对于极其富裕的群体，他们委托管理的资产可能超过一半都要用来交税。而对于中国投资者，中国的税收远低于欧洲、美国等发达地区，大部分的中国净值人群，更喜欢把资产投入香港管理，而不是瑞士。”

 

　　更重要的原因是，中国富人更看重收益率，而不是安全性，该发言人告诉《国际金融报》记者。“中国富人更追求高收益，最看重的仍然是投资回报率，而欧洲、美国富人最看重的是，资产的安全性、稳定性，投资回报率在他们考虑因素中的重要性，远不如中国净值人群。因为中国的高净值人群，主要是第一代富人，他们仍然处于拼搏期，高收益是第一目标。而欧美富人已经到第三代、第四代，财富的安全远比赚更多钱重要。”

 

　　“如果要说谁真的利用瑞士，在中国只有非常非常少数的特定人群。这个人群，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是贪官。”实际上，中国官方已经明确表示，“瑞士加入全球信息自动交换，将有力地帮助中国打击腐败。”阿曼斯也公开表示，全球自动信息交换将为中国提供了更多的打击金融犯罪的工具，因为税收往往是打击金融犯罪的一个很好的和有效的方式，这将有助于找出窝赃于国外的跨国腐败案件。作为G20国家，中国政府于2013年8月27日正式签署《多边税收征管互助公约》，此次又签署了在此基础上的税收信息自动交换宣言。（欢迎关注人大重阳新浪微博：@人大重阳 ，微信公众号：rdcy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