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晋京系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宏观研究部主任，本文刊于10月14日欧洲时报。

　　“太阳底下无新事”。经历了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各种停滞与萧条的所有人，一定都对那场金融危机里倒下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雷曼兄弟印象深刻。如今，一场更大的危机似乎即将到来。拥有将近150年历史的德国最大银行——德意志银行（德银）正身处巨大的危机之中，而压垮德银的最后一根稻草则来自美国司法部开出的约140亿美元的天价罚单。

　　做客本期“欧时经济茶座”的专家认为，尽管目前德银的经营风险较大，但其遭受雷曼式危机的可能性较小，鉴于德国工业界可能向德银提供资金支持，预计德国政府不会出手援助。地方议会改选中，默克尔领导的执政党基民盟遭遇低得票率。面对这样的状况，默克尔在救助德银问题上更是显得小心翼翼。

　

　　（图片来源：中新社）

     

　　天价罚单压顶“拉锯战”恐伤欧洲银行业

　　2016年9月15日，美国司法部正式对德银在美国次贷危机前进行住房抵押贷款支持证券（RMBS）销售时出现的不当行为，给德银开出了一张高达140亿美元的罚单。这也成为美司法部近年开出罚单中金额最高之一。

　　德银官方对来自美国司法部的这份和解“报价”从一开始就摆出了一副拒不接受的姿态，暗示美国司法部的“报价”太高，并称谈判才刚开始，德银会在低于140亿美元的价位上尽力与美国司法部达成和解。

　　对此，中国金融期货交易所研究院首席经济学家赵庆明表示，事实上，140亿美元的金额确实不仅远远高出了同类诉讼的罚金，更大大超出了德银此前为诸如RMBS违规操作等法律诉讼风险所预留出的资金拨备数额。

　　今年4月份，高盛曾因为跟德银类似的不合规操作，跟美国司法部达成了一份50.6亿美元的和解。或许正基于此前同类案例，德银在二季度财报中明确为接下来包括RMBS违规操作在内的法律风险，预留了一份55亿欧元的资金拨备，但这笔140亿美元赔偿金约等于德银净资产的1/5，投资者担心德银无力承担。

　　赵庆明进一步指出，尽管最终和解达成的金额到底几何，目前很难知晓，但如果“命中”140亿美元，德银将面临难以转圜的境地。按照一级资本充盈率在10%的监管水平计算，德银将有约52.6亿美元的资金敞口。

　　受此影响，德银股票9月16日单日暴跌约9%。此后半个多月，德银股价持续震荡下行，创下自1990年代以来的新低，今年累计跌幅已超过50%，同时拖累斯托克银行指数出现明显下跌。

　　在欧洲经济本身就增长缓慢和实行负利率的市场大背景下，再加上英国脱欧等因素都加剧了欧洲经济复苏的不确定性，同时也使欧洲银行业面临更大的不确定性。有舆论担忧，来自美司法部的罚单可能会成为压垮德银的最后一根稻草，德银或将成为下一个雷曼，从而冲击整个欧洲银行业发展。

　　积重难返德银窘境非一日之寒

　　在东方证券首席经济学邵宇看来，作为最早和高盛做信用违约互换（CDS）交易的对手方，德银是2008次贷危机中受冲击最大银行之一。而后欧债危机持续发酵，欧元区经济复苏进程缓慢，欧洲银行业也受到拖累。

　　早在2013年，德银盈利能力就已令人担忧，总资产1.6万亿欧元的德银实现净利仅6.81亿欧元，2014年德银资本回报率仅为2.6%，远低于10%的市场平均预期收益率。2016年6月，英国脱欧结果更是重创德银，考虑到德银19%的营收来自英国，英脱欧使投资者对德银盈利展望更加悲观。

　　邵宇进一步指出，欧美银行业近年最大开支之一是和诉讼和监管有关的费用，德银亦不例外。过去几年，德银屡屡收到监管者开出的罚单。2015年4月，德银因操纵拆借利率——LIBOR、EURIBOR向美国和英国金融监管当局分别缴纳了22亿美元和2.27亿英镑的罚款，更由于故意误导监管机构阻碍调查，罚单金额创下历史之最。

　　“这种局面其实也是伴随着经济前景的低迷，为了保持竞争力，欧美银行业不得不通过高杠杆、高风险的手段追逐‘恶之花’，甚至不惜游走在法律边缘，从而扩大风险敞口，因此这种恶性循环的局面短期很难缓解，德银也不例外。”邵宇说。

　　邵宇进一步指出，德银的业务过度集中在风险高、规模大的投行业务。由于利率低迷，欧洲经济不强劲，银行很难从客户手中赚到钱，德银的投资银行业务收入也在逐季下滑，风险却逐渐放大。根据2015年年报数据显示，其持有的未到期衍生品规模达42万亿欧元，大约相当于整个欧盟GDP的2.5倍。

　　成全球金融风险最大银行德银将成下一个雷曼？

　　因为糟糕的风险管理和财务规划，今年6月，德银连续第二年未通过美联储压力测试，9月便迎来天价罚单。有媒体预测，德银或成为下一个雷曼兄弟。世界货币基金组织（IMF）直截了当地指出，在全球系统性重要银行中，德银是对全球金融系统风险最大的银行。

　　在赵庆明看来，舆论担忧德银主要原因是德银规模超过雷曼兄弟。雷曼兄弟在破产之前的债务为6130亿美元，而德银2015年底的负债则高达1.58万亿欧元，将近雷曼兄弟负债的3倍。

　　其次，雷曼兄弟并不直接吸收存款。而德银受到欧洲金融业长期采取混业经营的影响，依然是一家综合性商业银行，在全球布点，吸收存款。一旦德银破产，不仅投行部门的投资者利益受损，更为关键的是，其个人存款部分必受牵连，甚至出现类似2015年发生在希腊的挤兑危机。

　　尽管潜在风险大，但分析人士认为，德银成为下一个雷曼的概率低。

　　邵宇认为，相较于彼时的雷曼，德银的资产状况目前来看还没有到十分糟糕的地步，至少没有资不抵债，并且核心一级资本充足率的表现是良好的，2014年达到了16.1%，2015年也有14.7%，远高于巴塞尔协议要求的资本充足率标准，德银的资本实力是远远高于雷曼的。

　　对此，国泰君安宏观分析师赵晓明亦持相同意见。赵晓明指出，对比雷曼的案例，市场对德银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与雷曼案例不同的是，在当前低利率、严监管的金融市场环境下德银所处的流动性环境相对宽松，德银自身的流动性储备也相对充裕，只要信用市场不出现恶化、大幅萎缩，德银遭受灾难性流动性冲击的可能性很小。此外根据以往经验，最终和解的金额也会明显低于140亿美元，所以德银的资本金缺口其实并没有市场想象的那么大。

　　10月7日，有媒体爆出德银与美国司法部达成约54亿美元的和解，远低于美方此前开出的140亿美元，当日德银股价暴涨逾10%。

　　赵晓明进一步指出，2015年财报数据显示德银依然保持着较好的资产盈利能力，利息、非利息收入继续保持增长，而15年的巨亏主要是由于商誉及其他无形资产上的会计减记、高额的诉讼相关费用和剥离德国邮政银行资产造成的，而非实际经营损失造成，当前德银也在积极缩减资产和债务规模、大幅改组公司业务以提升资本水平和经营效率。

　　10月6日，德银宣布在德国进一步裁员1000人，本土裁员人数因此上升至4000人，全球裁员规模9000人，约占员工总数的9%。此外，德银的“瘦身”计划还包括改组投行部门，关闭德国境内188家分支机构，从海外10个国家撤出业务等。

　　“德银衍生品问题也被市场放大了，其所持有的衍生品交易的名义金额虽然庞大，但实际仅占最大信用风险敞口的30%，净市场估值也仅为182.89亿欧元。”赵晓明说。

　　默克尔“坐视不管”德企“拔刀相救”

　　更为严重的是，面对可能出现的“入不敷出”，德政府却似乎并未表露出任何援助的意愿。德国总理默克尔在谈及此事时表示。“我只想说德银是德国银行和金融系统中的一部分。当所有公司遇到问题的时候，我们都希望他们能够获得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向。至于其他的，我不想再作任何评论。”

　　赵庆明认为，默克尔一直在银行是自救还是外部救助问题上，有着明确的态度。而明年，德国将举行大选，默克尔在这个时间点上，显然不想挑战德国民众，用他们的钱去救助德银这个“大而不能倒”的银行。

　　因此，她在德银问题表态时显现的距离感，并不难理解。特别是考虑到救助德银可能违反欧盟法规，削弱欧盟公信力，加剧欧盟分裂。

　　2015年1月1日起，欧盟正式实施关于银行和大型投资机构清算问题的单一规则手册《银行复苏与清算指令》（BRRD）。BRRD要求，为避免银行危机最终印发全体纳税人承受损失，并遏制危机银行债券交易中的投机性，危机银行的股东和债券持有人应首先承担银行损失的风险，除非在特殊情况下，政府财政不应直接对危机银行进行救助。

　　值得注意的是，今年6月，正值英退欧公投后，意大利借机向欧盟提出400亿欧元银行业救助计划，对意大利银行的债务进行重组，但因违反了欧盟2014年提出的一项反救助法案，最终被欧盟驳回。

　　赵庆明指出，如果德国政府真的出手相救，而此前意大利政府提出的银行救助计划却遭到欧盟的反对，这种强烈的反差会引起公众怀疑。可以说，德国政府救助德银会存在一定程度上的政治风险。在此种情况下，德国可以和意大利达成协议，以承认意大利银行存在系统性的风险来换取对德银的救助。但要注意的是，这么做的后果是会使得自欧债危机后一直严格削减政府债务的努力化为泡影，并且有再次诱发主权债务危机的可能。“当然，情况还没有坏到这个地步，即便德国政府不出手，德银亦有资金来源，特别是德国的企业界不会坐视不理。”赵庆明说。

　　据媒体报道，10月初，多家德国大型工业企业负责人发声“力挺”德银。西门子公司首席执行官乔·克泽尔表示，德银的经营朝着正确的目标迈进，“我们完全信任德银”。巴斯夫公司监事会主席汉布雷希特表示，德国工业需要在德银的陪伴下走向世界。戴姆勒集团董事长蔡澈说，强大的德国银行业对强大的德国经济至关重要。

　　此外，德银危机后，来自卡塔尔的德银最大非机构股东，卡塔尔前首相哈马德并无减持德银股份的计划，相反如果集资成功，哈马德甚至有计划考虑增持德银股份至25%，提供29亿美元现金注资，但主要是向其提供一笔保证金贷款。

　　德银方面也表态不需政府援助。德银对外联络部门主管约格·艾根多夫近日表态称，该行正在努力独立解决问题。德银决心独自面对挑战。增资问题目前不在德银的议程上，我们符合所有监管要求。

　　组建“欧洲联军”美国不干了

　　在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宏观研究部主任贾晋京看来，此番美国重罚德银的时机十分耐人寻味。

　　美国此次对德银罚款140亿美元，这也是继2014年美国对巴黎银行处以90亿美元巨额罚款之后，再次对欧洲的银行业施以重拳。耐人寻味的是，美国选择对德银处以重罚的时机，正值异常敏感的英国脱欧后首次欧盟峰会前一天。而此次欧盟峰会的重要议题之一就是重启“欧洲防务共同体”构想。该构想被称为“欧洲建军”计划，打算建立一支脱离北约、“自主行动”的“欧洲联军”，而德国正是这一计划的热心推动者。“毫无疑问这将意味着彻底改变二战后由美国主导欧洲防务的秩序安排。这时德银遭到美国近乎致命一击，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贾晋京说。

　　结合当下欧盟的种种难题，美国的这一行为可以说是“落井下石”。除意大利外，匈牙利的公投也即将来临，奥地利年底将进行大选，而法国、德国和荷兰也将在2017年迎来大选。欧盟政局面临一次大换血，反欧盟的民粹政党的支持率不断上升，英国政府也可能会在明年1月或2月正式触发退欧流程。在现任欧盟领导人致力于各成员国加强合作的同时，各国之间的分歧不断加大，欧盟正处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期。

　　“因此，美国此次对德银开出的罚单，其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了德国银行业范围之内，将会引发一系列连锁效应。”贾晋京说。

　　贾晋京进一步指出，更重要的是，美国对德银采取的行动，很有可能成为美欧主导的跨大西洋金融体系分裂的里程碑事件。随着美国及欧盟的经济状况不断恶化，跨大西洋金融体系也处在加速崩溃的边缘。从美国对欧洲银行加紧制裁，到以德国为首的几个欧洲核心国家从纽约联储撤回储存的黄金，直至英国脱欧引起欧盟市场巨大动荡，都表明美欧分歧逐渐扩大，相互依赖度不断下降。长远来看，这将使美国努力推动的与欧盟的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TTIP）谈判更加艰难。（欢迎关注人大重阳新浪微博：@人大重阳，微信公众号：rdcy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