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USTR）发布了一份《2022年中国履行加入世贸组织承诺报告》，这份长达70页的报告中声称中国“破坏了世界贸易的经济模式”，并称中国不履行加入世贸组织时许下的承诺。中国商务部世贸司负责人回应称，这份报告不属实。美方无视中国在履行世贸组织承诺方面取得的巨大成绩，歪曲中国市场经济建设的显著成就，并否认中国对多边贸易体制和世界经济发展作出的重要贡献。美方发布这份报告，其背后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人大重阳君就此采访了曾在美国工作多年的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高级研究员、《人民日报》高级编辑丁刚。

美国先是教导中国，只有按市场经济的原则来做才能发展起来，等到中国真的发展起来了，又说中国没有按市场经济的原则来做。究竟是原则变了，还是美国对待原则的态度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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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美国贸易代表戴琪表示“在加入世界贸易组织20多年后，中国仍然奉行国家主导的经济和贸易方式，这与该组织所有成员认可的开放、以市场为导向的原则背道而驰。”戴琪的说法是否属实？为什么？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对市场经济做出过什么突出贡献？

丁刚：美国贸易代表戴琪的这种说法和报告的基调是一致的，是老调重弹。美国近年来一直都是这么讲的，认定中国“破坏了世界贸易秩序”。华盛顿指责中国也总是先“占位”，就是把自己当做是全球秩序的裁判、全球秩序的法院，所以谈秩序，不是先说中美贸易关系中有什么问题，如何解决这些问题。而是先以法院、法官的身份下一个判决。

中美贸易有问题，需要双方坐下来解决，但美国人不是这样，上来就指责中国是破坏者，而且不只是破坏了中美贸易，是破坏了世界贸易，是很霸道的。

中国加入世贸，遵守的是世贸的规则，不是美国的规则，更不是美国说了算。所以，这不是一个说法是否属实的问题，而是你根本就没有资格这样说中国。

中国的国体是什么样的，美国也不是不知道，从一开始谈判就知道、就清楚。但这并没有影响中国的改革开放，也没有影响中国以市场原则为导向的经济改革，而且正是由于国家主导的改革，中国才能够稳定快速地发展起来，这是中国最重要的发展经验之一。而且中国的这些改革自加入世贸后，有相当多都是按照世贸的规则和要求来做的。

美国先是教导中国，只有按市场经济的原则来做才能发展起来，等到中国真的发展起来了，又说中国没有按市场经济的原则来做。究竟是原则变了，还是美国对待原则的态度变了呢？

谈中国对全球贸易的贡献，关键是看谁受益。中国参与全球制造，成为世界工厂，按照世贸的要求来做大制造业，推动贸易，开放市场，中国发展起来了，获益巨大。

中国是一个发展中的人口国家，逐步建立起那么大规模、多层次的制造业体系，形成了那么大的市场，对世界的贡献同样是巨大的。

我这些年去过很多发展中国家，还有一些是穷国。我看到的是越来越多的发展中国家，尤其是穷国和贫穷地区的人们，借助于中国制造，更快地进入了电子时代、互联网时代。在秘鲁、孟加拉的贫穷地区，当地人使用的第一台手机、第一个小电器基本上全是中国制造。这些便宜耐用的中国制造提升了他们的生活质量，也为他们进一步摆脱贫穷提供了支持，甚至改善他们的家庭内部的关系。比如，孟加拉国是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电话网络等基础设施严重短缺，很多农村妇女甚至数年都无法和在外国打工的丈夫沟通；村民则需要徒步走过大片大片的稻田，才能和在田里劳作的家人说上一句话；渔民们要坐两天的皮卡到达卡，才能向饲料供应商订下一批饲料。华为来了，孟加拉国有了一个新词，叫“电话女士”。妇女们、村民们用上了手机，为家庭生活注入了生机，更创造了脱贫的机会。

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USTR）在其官方网站发布《2022年中国履行加入世贸组织承诺报告》

问：戴琪认为“中国的做法使其成为一个异类，并继续对美国和世界各地的工人和企业造成严重伤害。”中国是否对全球贸易、工人和企业造成了伤害？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对美国是弊大于利的吗？

丁刚：这就是说，美国的制造业出了问题，出现“去制造业化”、“去工业化”，这是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会出现的，是规律使然。中国制造的出现对美国经济带来了很多好处。

我去美国工作，是中国最初加入世贸的那几年，中国制造开始不断进入美国市场，成为美国人居家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尤其是在沃尔玛、Target、梅西等超市和百货公司，中国制造越来越多，物美价廉，老百姓受益。那些年美国保持着极低的通胀率，从2001年开始，除了2008年的金融危机外，一直到2020年，基本保持在2%到3%的水平。我2003年离开纽约，一直到2019年，期间又多次去过美国。多少年过去了，商场里服装等日用品的价格基本没变，美国人告诉我，因为这些基本生活用品大都来自中国，价格基本没变，有的甚至更低了，这也使其他消费品保持了低价，比如，食品。而美国的跨国公司，美国品牌在全球包括中国的市场有了很大的发展，尤其是在互联网领域。

你不能因为中国制造来了，美国人的工作岗位少了，就怪罪中国制造。中国制造的崛起，的确使资本的流向发生了变化，造成了外移或外包。美国很多企业将国内的工厂转移到了中国或其他新兴经济体。这是由全球化造成的，也是由资本的本性所决定的。资本总是会流向劳动力价格水平较低的地区，以赚取更多利润。在很多领域，美国的资本不流向中国，也会流向其他发展中国家。比如光伏产业，美国这些年一直对中国的光伏产业实施反倾销措施，但是这些工厂没有回到美国，相反，它们以更快的速度转移到其他国家和地区。纽约前些年要改造一座桥梁，用了中国制造的钢板，当地有人就表示反对，说这对美国钢铁企业会造成伤害，呼吁采用美国制造，结果承包商发现美国已经不生产这种钢板，如果再生产，那就要重建流水线，最后只好用了中国生产的钢板。结果还为美国承包商省了开支，而且质量也是一流的。

其实要认识这个问题，看看美国和所有外企这些年来在中国的发展，看看它们赚了多少钱，有多少收益，就知道戴琪说得对不对了。苹果2021财年的净利润高达946.8亿美元，如果按中国市场的份额20%来算，那就是差不多190亿美元！这还只是一家美企！IMF有个数据，2021年底海外持有中国资产是7.3万亿美元，这7.3万亿美元，在2021年给外国投资者贡献了4365亿美元的收益。而中国持有的海外资产的收益率远低于这个数据。从2004年开始，外商在中国投资的收益率在5-7%之间波动，最近几年，基本都能保持在6%这个水平。华盛顿一直在指责秩序被中国破坏了，好像他们吃亏了，但另一面是，美国企业在中国市场上照样赚很多钱。

问：美国在报告中不断提到“中国遵守世贸组织承诺的记录一直很差。”“中国追求有害的和反竞争的产业政策目标且不履行世贸组织透明度义务。”为何美国总在强调中国不遵守规则？折射出当下美国对中国参与国际贸易的何种态度？

丁刚：我们看到最近美国发布的一些与中国相关的文件，还有对中国企业实施制裁的一些措施，包括你提到的这一文件，用词和基调都没有变。华盛顿就是要把中国“塑造”成国际秩序的破坏者。那么，它的目的是什么呢？这对美国有什么好处呢？说来说去这就是为了美国能够主导全球市场。资本最看重的就是市场，没了市场，占不了市场，资本就会不高兴，就要和你拼杀。美国只有在主导全球市场，全球经济贸易金融的基础上，才能保住它在全球其他领域的霸权地位。所以美国有些人才把这场较量看作是“生死之战”。

美国在世贸组织整个演进的进程中是主导者，美国当初就是为了建立一个由美国主导的全球经济贸易体系才搞了这样一个组织，其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反对贸易保护主义，规范和促进国际贸易和发展。虽然，它从一开始就潜藏着单边主义、霸权主义与多边主义冲突的矛盾，但总体上它对贸易自由化的追求是符合新兴经济体发展需求的。尤其是世贸通过推动降税而促使国际贸易有了蓬勃发展。当然，这是符合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利益的，有助于维护美国主导下建立的国际体系。但是，随着更多的发展中国家加入世贸，新兴经济体与发达经济体在全球经济中所占比重逐步达到了一半对一半，潜在的矛盾就开始浮出水面了。

美国和发达国家的资本力量受到挑战，全球贸易和生产链、价值链开始发生变化，美国对全球贸易链、生产链和价值链的掌控力被分化削弱。结果华盛顿发现，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在由美国主导建立的秩序中不断发展壮大起来，在一些领域形成了对美国的竞争和挑战，这让美国很不舒服，很难接受。美国资本力量获利的基础是不能动摇的，这个一动摇，美国在全球政治、经济与军事等领域的地位也就会跟着动摇。美国现在这么着急地遏制、打压中国制造，其实就是担心它们未来不再能在全球市场上赚更多的钱，获更多的利。

问：对于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一事，美国近年来不断有负面声浪存在，不仅一再否定中国对世界贸易做出的贡献，甚至有“在加入WTO后，中国的崛起是美国赐予的”这一观点出现，您认为为何美国会有这些观点，您认可这一观点吗？

丁刚：贸易是互惠，不是恩赐。中国进入世贸，做了承诺，而且也遵守了承诺。这不是美国给予中国的恩赐。我在前面已经举例说过，中国加入世贸，中美都获取了巨大收益，现在中国制造发展起来了，在有些领域对美国形成了竞争，未来可能会有更多的挑战竞争，这是全球化使然，是市场经济使然。

中国制造业崛起，这么多年来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一两代人的磨砺，再加上环境的代价。但是，中国从来没有用欧洲列强那样的手段去抢夺别人的市场，我们是在世贸的框架下参与全球分工，推动中国制造走向世界，完全靠的是艰苦奋斗。因为中国选择的是和平发展的道路。这是在谈中国崛起时，谈贸易秩序时首先要讲清楚的。中国制造的竞争力越来越强，在全球产业链中占据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不是靠侵略、掠夺来实现的。

华盛顿现在意识到了重新工业化的重要性，要以国家主导的方式来让制造业回流，拉世界其他国家高端制造业到美国投资建厂，甚至采取违背世贸基本规则建立贸易壁垒的方式。华盛顿现在搞的什么竞争法案、基建法案、芯片法案，还有通胀削减法案，不都是国家主导的方式吗？戴琪自己这几天还要去欧洲，跟欧盟解释、商谈，因为欧盟对那个通胀削减法案特别恼火，那是用国家补贴来吸引欧洲企业到美国投资，要把欧洲的优质企业都拉到美国。

华盛顿对中国更采取了更极端的手段，本来美国要搞重新工业化，要提升自己的竞争力，我们管不着。但现在华盛顿是在全球市场上打击中国制造，是要搞欺行霸市。比如，借口所谓安全问题，鼓动盟友一起来遏制华为5G技术的全球市场。这已经完全不是正常的竞争了。

这种作法和当年英国为了自己的纺织业占领市场，要把印度的纺织业彻底搞垮，本质上是一样的。当时印度纺织厂商要向英国人交税，棉布还未出厂就要交税。如果要出口到欧洲其他地区还要先经过英国港口，被英国狠狠宰一刀。一位印度总督甚至都看不过眼，称“这种灾难在商业史上几乎是绝无仅有的。织布工人的尸骨把印度的平原都漂白了。”

问：近段时间，从“流浪气球”事件，到公然污蔑中国在乌克兰危机中增援俄罗斯，再到《2022年中国履行加入世贸组织承诺报告》，美国针对中国掀起的种种负面舆论正以越来越高的频率在世界范围内铺展。你认为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中美贸易未来会呈现出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丁刚：我对未来中美贸易是比较悲观的，因为现在还看不到下滑，或者说“脱钩”的尽头，甚至暂停都没有。而且，现在已经从原来的螺旋下滑，逐步地转变成为持续的慢坡下滑了。特朗普打响与中国的“贸易战”以来，中美经贸进入“脱钩”进程，这个趋势没有变。我们不能只看双边贸易额仍然在增长，更要看到这里面的问题，特别是它预示着什么。

美国商务部2月7日发布的数据显示，2022年美国和中国货物贸易总额达6906亿美元，创历史新高。美国的赤字依然很大。但是有两个现象特别值得关注，中美贸易额占中国对外贸易的比重整体上是持续下降的，中国对美国出口所占的比重已经从1999年的21.5%下滑到2022年的16.1%了。

2月4日，美国出动战斗机击落“流浪气球”

另一个问题是，美国对中国的出口增速也在减缓。2017年，也就是贸易战之前，美国对中国出口1303.7亿美元，增长12.8%，而2022年和2021年分别是1540亿美元，1510亿美元。美国商务部2022年的外贸数据还显示，中国已不再是美国第一大贸易伙伴国，这是自2019年以来首次发生的事情。

美国遏制中国的战略在不断加码，美国国会现在搞的那些针对中国的提案，或者是正在酝酿和讨论的提案，都具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就是一定要把中国从全球市场中挤出去，一定要继续保持美国，特别是美国企业、技术、品牌在全球市场获利的优势地位。最近美国对TikTok的打击就是个非常典型的例子，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这家公司的发展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美国一些互联网巨头的利益。

中美贸易是美国对华整体战略的一个部分，随着在其他方面的战略落实和推进，比如在军事上、在外交上，也都会对贸易政策形成同步拉动的效应。

美国的大选又要开始了，两党在对华政策上开始比狠，舆论环境在恶化，中美贸易很难再回到过去的轨道上去了。现在我们要考虑的问题是，随着中美贸易这个中美关系的稳定锚不断减轻分量，双方的关系会发生什么大的变化，这对中国的外交、经济、贸易等诸多领域的决策会产生什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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