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美国“脱钩断链”的逆全球化举措，或成为2025年全球经济不确定性的主要来源。中国宏观经济学会前副会长、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高级研究员曹远征在“第五届（2025）人大重阳迎春论坛 上发言指出，以特朗普新政为代表的逆全球化浪潮将加剧全球经济金融波动，成为全球经济重塑的转折点。现将其发言实录发布如下：

今天我讨论的题目源自我刚出版的一本书。该书描述了自2008年以来全球经济经历的转折性变化，将其特点概括为世界经济的失衡与重塑，而今年可能是转折的关键之年。因此，我借用该书书名，探讨世界经济重塑的方向性问题。

首先，若特朗普再次执政并推行新政，可能成为一个标志性历史事件，因其挑战了二战以来建立的全球经济秩序。今年是二战胜利80周年，即使在二战中，人们一直在探寻世界大战产生的原因，二战后又不断地反思。

从经济学视角看，一个重要原因是生产力跨国扩张的趋势与各国重商主义政策的矛盾。各国封锁本国市场、争夺外部市场与原料基地，最终引发恶性竞争乃至战争。从地缘政治经济来说，以实力为基础的单边或双边的恶性竞争成为战争的策源。结论是，要想消除战争，实现永久和平，就要倡导自由贸易，各国就要开放市场，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以规则为基础的多边国际治理体系。

1944年布雷顿森林体系确立了两大原则：一是推动自由贸易，通过《关税与贸易总协定》（GATT）降低关税壁垒，1995年GATT发展为WTO，进一步促进贸易与投资自由化；二是以美元为核心构建国际货币体系，依托美元信用支撑全球金融市场。这一体系为经济全球化奠定了基础，推动了全球经济繁荣。

然而，当前这些原则正面临严峻挑战。特朗普推行新政，可能将挑战推向新高度。一方面，美国加征关税、筑高非关税壁垒甚至实施制裁，形成制度性安排；另一方面，美国债务天量化的同时，美元正在有意识的虚拟化及武器化，作为金融制裁的工具，这将导致全球金融治理空心化。简言之，特朗普新政与布雷顿森林体系原则背道而驰，冲击二战后的全球经济金融秩序。美国“脱钩断链”的逆全球化举措，或成为2025年全球经济不确定性的主要来源。

具体而言，这一不确定性将影响各国宏观调控政策的可持续性。疫情期间各国采取宽松的货币政策，导致物价上涨及高通胀，疫情后多国转向实施紧缩政策。以2023年至2024年为例，美国加息11次，欧洲央行加息10次，英国央行加息14次。伴随加息，全球通胀率从2023年的6.5%降至2024年10月的5.8%，但仍高于理想水平。当前通胀的成因不仅是货币现象，更源于“脱钩断链”导致的成本上升，这使得货币政策效果受限。若2025年美国进一步加征关税，通胀可能反弹，导致降息难以持续甚至重启加息，加剧全球金融波动，尤其冲击发展中国家经济。

总体来看，2025年全球经济或将受以特朗普新政为代表的逆全球化浪潮冲击。全球化时代的三大特征——市场经济体制普及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全球统一市场形成、贸易与金融增速高于经济增速——可能逆转。2025年，将因特朗普新政为代表的脱钩断链和增加关税使全球经济增长放缓，甚至有可能使得全球贸易增长低于全球经济增长，由此将使全球金融动荡的风险加大。

2025年，世界经济的转折性变化也是对中国经济的重大挑战。2024年中国经济增长5%，其中出口贡献30%以上，亦即GDP贡献了约1.5个百分点，美国特朗普新政对中国全面加征关税意味着中国出口的下滑，不仅使中国经济增速减缓，而且挑战着就业，影响着居民的收入水平。

从短期看，美国特朗普新政虽对中国出口有重大冲击，但是因为过去几年中国的出口区域结构已经在发生变化，这一冲击还是可以承受的。当前，中国对美出口在总出口中所占的比重已由过去20%的历史高点下降到14%左右，同期，中国对东盟的出口比重却从10%增长到16%，成为中国第一大出口目的地。与此同时，中国对拉丁美洲出口比重也增长了1.5%，对非洲的出口比重也有显著增长。这样，中国出口区域变化相互对冲的结果使美国对华加征关税的影响并没有想象得的那么大，最多影响GDP一个百分点左右。

尽管短期如此，然而挑战的深刻性却在于长期：如果说过去中国扩大内需还是个政策选择的话，那么现在就成为必须，是政策安排的主要甚至唯一的遵循。在这个意义上，特朗普新政所标志的世界经济转折性变化，不仅意味着全球经济的低迷，而且凸显着中国内需扩大对世界经济的深远影响。  

由上，可以认为，特朗普新政构成2025年全球经济金融最大的风险点，成为全球经济重塑的转折点，正颠覆着二战以来世界经济的秩序，使全球治理体系开始碎片化，并特别突出地表现在全球金融治理上。人大重阳发布的《全球金融治理：新困境与新应对》报告深刻揭示了这一趋势。

未来如何应对？历史表明，全球化是经济发展必然趋势，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当前世界经济的这种转折性变化只是意味着经济全球化换了轨道，转变了形式，以新的方式开展，以区域经济一体化取代超级全球化。在这个意义上，脱钩断链其实是全球产业链重塑。我们注意到，美国所提出了美国再工业化，要求产业即使不能回到美国，至少也要到美国近岸或者美国的友岸，本身就具有区域化的考虑。更何况，在过去几年中，这种政策执行效果并不彰，产业链并没有沿着美国预期方向发生大规模移动，反而在另外一个方向——“一带一路”展开了。俄乌冲突三年来，“一带一路”贸易与投资年均增长超10%，中间品贸易增速达20%，显示区域产业链的巩固与延伸。中国超大规模经济体与完整工业体系（钢铁占全球54%、铝60%、石化43%）成为“一带一路”枢纽：中亚（“一带”）提供资源，东南亚（“一路”）提供人力，形成上下游协同。这推动“全球南方”经济崛起，吸引产业集聚，成为全球化新动力。

从“全球南方”的角度观察，南方国家普遍将经济发展视为第一要务，淡漠地缘政治，拒绝“选边站”，更具有开放的气度和氛围，从而吸引着全球产业的集聚与集中，日益成为全球产业链重塑的主要方向。这不仅构成了世界经济发展的新动力，也为中国经济发展创造了新机遇。

正是这一背景，使“一带一路”具有“要想富，先修路”的强烈国际愿望。2024年底，中吉乌铁路开始建设，中吉乌铁路是中国从喀什出境后唯一不经过俄罗斯可直达欧洲的铁路，与此同时，泛亚铁路中昆明—老挝铁路开始与泰国普通铁路接轨，并计划加速建设两国间的高速铁路。由此，不远的未来，从新加坡开出的火车将可以通过中国大陆，从喀什出境经过中吉乌铁路直达阿姆斯特丹。纵穿欧亚大陆的交通便利化，不仅极大地降低了国际经贸往来和合作的成本，也因过去的“陆锁国变成陆联国”而产生深刻的地缘政治经济格局的变化。

更值得关注的是，2024年中俄两国形成新的战略合作共识，其中之一就是图们江出海口的安排，这将为中国在朝鲜半岛东侧的日本海提供了一个新的出海通道。这不仅意味着中国东北有了新出海口，而且从长远看，还意味着冰上丝绸之路在形成中，即经过海参崴—白令海峡—北冰洋，直达阿姆斯特丹的亚洲到欧洲的西北航线可以商业通行，这个航程要比经过马六甲—苏伊士运河——阿姆斯特丹短两周以上，从而极具竞争力，由此可望开辟环欧亚大陆航行的新商业航线。这也是人类尚未实现的愿望。

可以想象，一旦上述愿望实现，世界地缘政治经济格局将为之一变，欧亚大陆变成一个由航路和陆路贯通的真正的世界岛。过去全球经济发展集中在沿海地区，是因为海运成本最低，如果“一带一路”的铁路贯通，陆锁国就变成陆联国，再加上冰上丝绸之路的襄助，“一带一路”会获得更大的经济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讲，发挥中国经济的超大规模性，加强欧亚地区的合作，开展“一带一路”经贸合作具有光明前景，不仅对中国经济可持续发展有利，而且也会对世界经济新形势下的全球化发展有利。只要中国坚持扩大内需，坚持绿色发展，坚持对外开放，就能发挥其经济超大规模性的特殊优势，就能对世界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做出贡献。这也是全球，尤其“全球南方”对中国经济的期望。

令人鼓舞的是，众多迹象表明，中国产业，例如大家经常讨论的“新三样”（电池、新能源车、光伏）已开始发挥全球引领作用，增加了人们对中国经济的信心。由此我们认为，尽管全球正在发生转折性变化，但中国依然有自身的长处，可以扬长避短，只要把自身的事情办好，全方位地扩大内需，就能应对世界经济新变局，为未来开拓新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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